七月初七,孫興一大早就離開渡口水寨趕往蠡縣去請見燕王。幾十里的路程快馬加鞭不消兩個時辰就到了,午初時分,在侍衛引領下,孫興拜偈了慕容俊,果然不出他先前所料,慕容恪恰好也在。
「屬下見過燕王、見過輔國將軍。屬下前來,實是有要事回稟。」孫興小心地見過禮,然後將醞釀成熟的「高人」指點和盤道了出來。
「張平!?」
聽孫興言及并州軍這個隱患,慕容俊立即警惕起來;慕容恪更為直接,疾步到了慕容俊王案前,一把扯過輿圖旋即沉浸在思索之中。兵者詭道也,為帥者作戰之前必須考慮到所有影響戰事的可能,即便不能一一提前應對,也要做到心中有數以免臨急倉促無措。
中原當前的形勢很明朗,就是民軍、燕軍兩雄並立的態勢,相比之下,并州軍太過弱小,夾在兩雄之中最多只有一點平衡作用,不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這種情況下的弱者往往有兩種選擇,中平之主會左右逢源,苟延殘喘;雙方勝負未分前討些便宜,一旦分曉顯現,立時趨炎附勢投降勝利一方。若是梟鳧之士便不會甘於如此,而是隱忍待機,在關鍵時刻突然出手聯弱抗強,仿照漢末吳蜀抗魏之策,營造三分鼎立之勢,努力使己方成為鼎中一足。
張平是中平之主還是梟鳧之士呢?慕容俊、慕容恪對此不敢妄下斷言。
燕軍出兵前對并州軍不是沒有防備,慕容俊為此還特地邀請張平一併出兵,不過張平婉拒了這個邀請。慕容俊沒有特別在意,因為當時燕國和大晉聯手三路夾攻鄴城,聲勢之浩大,沒有人有失手之虞;這等形勢下,并州軍怎敢火中取栗,逆勢而為?哪知道時移勢遷,開戰三個月以來,民軍不僅熬過了最危險的開始階段,而且化解了晉軍的威脅,和燕軍形成了僵持。
這種局面讓人大跌眼睛之餘,也很容易讓張平產生遐想貪念。
慕容俊認為,只要石青答應讓出上黨郡,就足以說動張平出兵相助。燕軍若是敗了,并州軍北邊的威脅隨之解除;民軍就算勝了,也因為損耗太大而無法威脅并州。這樣以來,張平就可以用心攻略河東,進而以并州、河東兩地為根基,與燕軍、民軍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三弟。你看——」
慕容俊臉色凝重無比,這個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現意外了。
慕容恪從輿圖上抬起頭,臉色同樣的凝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昨天石青如此猖狂,擺出和我軍決戰之勢,也許不是無因。」
慕容俊聞言,臉色一沉,更加地黑了。
慕容恪說得是蠡縣今早才接到的魯口東路軍昨日戰報。
昨日五萬餘民軍馬步在石青率領下抵達魯口,其間民軍沒有絲毫休整,一到城下便開始挑戰燕軍東路軍。
燕國東路軍減去這段時間的傷損,還有五萬七八千眾,數量比民軍援軍還多一些,不過因為其中有近半的民夫工匠,考慮到戰力參差不齊,民軍援軍趕到時,慕容評採取了守勢,幾萬人龜縮進大營等待慕容恪來援。
誰知民軍不肯干休,遣出五千人馬在燕軍大寨前耀武揚威,指點著慕容評的名號挑戰叫陣,慕容評擔心士氣受挫,遂挑選五千悍卒出寨迎戰。雙方出陣的都是精銳,人數相等,一方是長途跋涉有些疲累,一方鏖戰數月精力沒有恢復,可謂旗鼓相當,鬥了一刻鐘也未能分出勝負。
這時民軍又遣出五千人上來挑戰,慕容評鬥得興起,也挑選了五千悍卒出寨相鬥。雙方自此較上勁,一發而不可收拾,民軍連續又上來兩批人手叫陣,慕容評不住地挑選悍卒出寨迎戰,只是挑著挑著,燕軍的老兵悍卒越來越少,挑選變得越來越艱難。慕容評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地上了當,於是一邊在寨內安排弓箭手阻擊壓陣,一邊命令騎兵出營掩護步卒脫離對手,撤軍回營。
石青對此早有準備,一見燕軍遲遲不能安排對陣人手出寨,就料到再難釣到魚了,於是不等燕軍騎兵出營掩護撤退,先自率軍掩殺上來;當是時,幾萬民軍在燕軍大寨前一陣亂衝,斬殺三四千餘。只因慕容評面對石青多了幾分謹慎小心,大寨防禦格外森嚴,石青擔心損耗過大,沒準備趁機沖營攻寨,出寨迎戰的燕軍大部才得以安全退回。
經此一役,燕軍大寨緊閉,再不敢理會民軍的挑釁;民軍越發囂張,不僅不進入魯口歇息,反而就地在燕軍大寨前三里處駐紮下來按營立寨。
三里的距離實在太短了,戰馬速度剛跑起來就到了,步卒一個衝鋒也能趕到,兩軍因此成了隔壁鄰居,隨時可以互相上門串串;這種危險的距離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大忌,在這個距離內誰都不會好受,雙方卒都無法安生休息,必須隨時繃緊神經,防備對手突襲。偏偏民軍不在意這些,肆無忌憚地挨著燕軍立下了大營。
民軍反常的舉動不僅讓東路燕軍心驚膽戰,消息傳到蠡縣,慕容俊、慕容恪也大惑不解。不知道民軍為什麼如此膽壯,如此狂妄,石青到底有什麼倚仗?
孫興適時而來的提醒,恰好給了慕容俊、慕容恪一個很好的解釋。想到魯口昨日的不利,想到并州張平的隱患,慕容俊不免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王兄無憂。并州軍之患只在突然時有害,我軍若提前做出防備,便不足為患。」
慕容恪舒了口氣,他似乎想明白了,指點著輿圖說道:「張平能調動的也就三四萬人馬,從并州東向攻擊能對我形成威脅的只有兩處,一是井徑關,并州軍由此而出可以聯手真定守軍突襲我西路軍;但是,只要提醒一下悅綰,敵軍在這一路的圖謀便難得逞。另一是飛狐徑,并州軍可以從此突襲代郡,沿白溝河北岸一路向東推進;三四萬并州軍平日也許擋不住我軍主力一擊,可若依靠白溝河防守,足以讓我軍北望而興歎。并州軍若是如此作為,威脅之大,幾等於陷我軍於絕地。好在有孫太守提醒,王兄只需從薊城抽調五千人馬,趕到飛狐徑出口的代縣增援,嚴加防範飛狐徑,這樣的話,任他多少并州軍也無法傷我半分。我軍主力只管安心擊敗民軍就是。」
「哦!是嗎?」
慕容俊精神一振,急忙扯過輿圖細看,他是懂兵之人,一經慕容恪指點,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當即扶額慶幸道:「還好還好……幸虧孫太守提醒及時,哎,對了,孫太守言道的隱士在何處?可否請來讓本王親自致謝?另外,眼下戰事正酣,實是用人之際,本王很希望有高人隱士在身邊隨時指點參贊。」
孫興謹然回道:「回稟燕王。這位隱士眼下還不方便露面,待我軍大勝之後,屬下再領他過來拜偈燕王。」
慕容俊一悟,隱然明白孫興口中的隱士該是民軍一方的,想到民軍中有人願意暗中為自己效力,他忍不住欣慰地笑道:「如此也好,就等戰後再說罷。只是孫太守一定要將寡人仰慕感激之心傳給這位隱士知道,這位隱士若是有什麼提點,也請孫太守速速告於寡人。」
「屬下謹遵燕王之意。」孫興爽快應承,隨即告別慕容俊、慕容恪,回轉渡口水寨。
孫興走後,慕容恪也向慕容俊辭別道:「王兄!東邊的浮橋該修好了,弟弟馬上就到魯口去。如今我與民軍情勢已經明瞭,民軍主力集中在魯口和無極、安國兩地,其他各城小股人馬影響不了局勢,可勿須理會,只盯緊這兩處就是,對方糧草輜重不可能再維持兩旬;兩旬過後,敵軍必定崩潰,這段時間王兄切切注意,小心安國、無極敵軍生出事端。」
慕容俊大笑道:「三弟放心去吧——為兄手中有兩萬騎兵、三萬步卒,若還不能盯住這幾萬步卒,可當真不配為燕國之主了。哈哈哈——」
慕容恪不敢再說,辭別慕容俊之後,在親衛的擁簇下出了蠡縣東門,向東邊一路急趕。
滹沱河發源於太行山東部餘脈,自西一路向東流淌,來到魯口之時,突地一折,折成一個舒緩的直角轉而向北流淌,經河間郡注入到白洋澱。魯口、河間這一段,不只一條滹沱河,在滹沱河之東十幾里外,還有一條與之平行北上的河流——清涼江,和滹沱河不同的是,清涼江最後由青縣地界轉道入海了。
滹沱河和清涼江並行而走,中間夾出一綹寬約十四五餘裡,長約六七十里的小平原。夏、秋之際,滹沱河與清涼江的水經常漫過堤壩,沖刷澆灌兩河之間的小平原;因此這片平原既不能供人居住,也沒辦法耕種,荒廢成了一塊巨大而又空曠的河灘地。
燕國東路軍都督慕容評的中軍大營就紮在河灘荒地的南部邊緣,與河灘荒地外的魯口城約莫六里。這個六里的距離其中有三里是用來集結和展開攻城隊伍的。
近三個月來,燕軍在中軍大寨前每天清晨的集結出發成了河灘荒地固定的景致了,然而從七月初六這一天起,慣常的景致就不可能再出現了,民軍新立的大寨就在對面不遠,燕軍若去寨外集結整隊,那就是找死。
民軍的大寨立在魯口的東北角上,和滹沱河轉折的流向一樣,民軍大寨和魯口城也形成了一個直角轉折;這道轉折的直角讓滹沱河南岸成了一個死胡同,安平的燕軍若是順河而來,會被大寨左翼徹底堵住去路,同時還會受到魯口城頭上的打擊。鑒於此,慕容恪決定在東路軍大寨後五里左右的滹沱河上架幾座浮橋,以便勾連和蠡縣的交通。
慕容恪趕到河邊之時,天將黃昏,五座浮橋早已完工,四萬燕軍步卒和從冀州逃回來後整編到一起的八千精騎渡過去了大半。
「傳令鮮於亮,率一萬人到東邊的清涼江西岸安營紮寨,作為中軍左翼,防範南皮方向民軍偷襲;傳令封放,率一萬人在浮橋安營紮寨,維護與蠡縣的通路;其餘各路人馬,入住東路軍大營;大營若住不下,先將就一晚,明日再行擴充。」
一踏上對岸,各路將官剛剛迎上來,慕容恪便連聲下令。諸將官聞令一怔,恍然生出一種錯覺——這種佈置怎麼像是在做長期堅守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