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鳳臨盆在即,為了方便她見人理事,梧桐閣進行了一些調整。後牆新辟了一道後門,供侍女僕婦進出,祖媽媽入住閣內,親自在簾幕後照料女兒;重重垂掛的簾幕佔據了大半個正堂,會客的席塌矮几全部撤下,客人只能站在那裡稟事,不能在聚眾商議討論了。
魏憬的親衛前來稟報麻秋被刺、豫州軍即將開拔等等時,祖鳳正在思慮如何向麻秋交代張遇伏誅一事,聞聽麻秋被刺身死,她心中一驚,忍不住一陣氣喘。石青不在之時,無論如何說麻秋都是穩定中原的標誌。他這一死,中原連個名義上的主人都沒有了,稍有不對就是大亂的局面。
「快……派人傳劉政、郎闓、劉群、伍慈幾位大人過來議事……派人通知蔣干,戍衛軍即刻動手,配合魏憬部捉拿反賊張遇……以征北大將軍府的名義,通令宿衛軍統領*將軍,讓他靡勒宿衛軍嚴守宮禁,查探事實真相,等待朝廷後令。」
艱難地下達了三條緊急應對之策,祖鳳氣喘的越發嚴重,心慌的越來越厲害,只能無力地躺在塌上,聽著侍女向堂外的親衛傳達命令,聽著親衛應諾之後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就在這時,突然有什麼聲響在西邊爆發,聲響似乎激烈之極。
祖鳳心中一緊,側耳細聽,西邊的聲響突然近了些,也突然大了些,清晰地傳入耳中:「殺——石青被大晉朝廷處死啦——殺——民王被蔣干刺殺啦——殺——戍衛軍反了……」
吶喊聲、廝殺聲震天動地,悶雷一般在耳際炸響。聽到聲響的一瞬間,祖鳳第一反應是張遇事情敗露,開始強行突圍了;第二反應是,豫州軍為了突圍,在散播謠言、蠱惑人心鬥志。想是這樣想,可當聽到「石青被大晉朝廷處死啦」這句話時,一種濃濃的悲哀還是籠罩下來,將她緊緊包裹住了。壓抑了許多時日的憂心牽掛,許多時日的無著無落,這一刻被這一句話觸發點燃了。
「石青哥哥死啦……石青哥哥被大晉朝廷處死啦……要不然不會這麼久沒有消息……是的,石青哥哥也是人,他不可能從建康逃脫,以前的希望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各種悲哀思緒無法控制地齊齊湧上心頭,祖鳳心中瞬間被抽空,直感覺以前的期盼、拚殺都是徒勞,如今到了塵歸塵、土歸土、萬事成空的時候了。
心灰如死之際,祖鳳突然感覺身下一熱,溫溫的、濕漉漉的浸潤了一大片,有個墜墜的東西要從自己體內掉下來一般。
「啊~~孩子——」
祖鳳忽然一悟,一種與生俱來的朦朧感覺似乎甦醒過來。「孩子~~我的孩子~~」這一刻,她忘記了對石青安危的憂慮,忘記了前路的艱難,心裡有的只是憧憬和希望。「孩子~~我要給我的孩子一個平安富足的生活——」
祖鳳的異常反應早被祖媽媽的發現,她上前伸手探了一下,便即連珠價叫起來:「快喊穩婆過來,小鳳要生了——快交代廚下燒水——小鳳,你咋樣……」
鄴城內吶喊聲聲,廝殺正烈。梧桐閣裡也鬧騰開來,僕婦侍女大呼小叫,穩婆哎喲連聲地趕過來,人還沒到尖利的嗓門就嚷開了:「使勁!使勁啊——」
簾幕內忙得不亦樂乎,梧桐閣外腳步踢踏,劉征、劉群在祖胤的陪同下匆匆趕到。三人臉色慘白,似乎也被外面的流言嚇呆住了。對於鄴城人士來說,最主要的是維持中原的完整。石青出事,中原還有一個名義主人麻秋可以維持;麻秋死了,中原正式歸入石青轄下可謂更好;怕就怕兩人同時出事,那樣的話中原無主,必定會四分五裂。可是怕什麼來什麼,西苑那邊的傳言也許不是空穴來風,如果石青、麻秋雙雙斃命,那該如何是好!
三人慌慌張張來到梧桐閣外,一聽裡面的聲響,腳步猛然一重,灰白的臉色黯淡下來,變成了鐵青色。這都什麼時候了,偏偏又趕上祖鳳生孩子這攤子事!
「三位大人這是……」伍慈和郎闓慌慌而來,看到閣外踟躕的三人他剛開口詢問,一聽裡面的響動旋即閉上嘴巴。
「怎麼會這樣!」郎闓跟著明白過來,忍不住哀歎一聲。
「報——」就在眾人七上八下間,一個親衛口喊急報,飛奔而來。
惶急之下這名親衛沒注意到簾幕後的異常,衝進閣內揚聲稟報道:「回稟夫人,張遇意圖從西苑城門逃走,被戍衛軍城門領聯合混編騎所堵,隨後他率豫州軍返身殺回,衝出西苑軍營,在城內四處燒殺。戍衛將軍蔣干緊急召集了五千人馬,正配合混編騎予以圍剿。宿衛軍未出皇城,只是皇城內頗多鼓噪之聲,似乎因為民王遇刺一事出現不穩。」
聽到探報,閣外幾人更是心慌。
鄴城大約駐有五萬餘兵馬,其中麻秋兩萬嫡系屠軍以宿衛軍的名義駐守皇城,這時不僅不能動用,還要防備因為麻秋之死而發生兵變。兩萬戍衛軍分散駐守安陽驛、建安驛和鄴城七門等九個防地,不僅各有職責而且一時也不能集結出來。剩下的就是八千豫州軍和五千混編騎。豫州軍作反,鄴城靠得住且能動用的兵馬只有蔣干的五千中軍和五千混編騎了。
一萬對八千,這種勢均力敵的戰事最後會把鄴城毀成什麼模樣!
「大人們……嗯!都來了嗎?來了請進來說話……」簾幕後,「使勁使勁」的叫嚷噪雜聲中,突然傳出祖鳳強忍著痛苦的問詢聲。
祖胤聞言一愕,愣怔了一會,旋即伸手相請道:「劉大人。請——郎大人,請——伍……」
閣外幾人顧不的忌諱,抬步進了梧桐閣。只進了閣內又是面面相覷,向簾幕招呼行禮不對,不招呼行禮似乎也不對。
祖胤為眾人解了圍,開口說道:「小鳳。大人們都來了,你有什麼要說的。」
簾幕後「使力」的叫嚷聲停頓下來,似乎被止住了,幾聲痛苦的呻吟過後,跟著傳來祖鳳虛弱但有堅定的聲音:「諸位大人,祖鳳要告訴諸位的是,征北大將軍絕不會出事,外面的喊聲是張遇為了製造混亂散佈的流言,請諸位不要理會。退一萬步說,征北大將軍如果真出事了,可大將軍的子嗣馬上就要出生了,鄴城後繼有人,中原不會無主,不會四分五裂的。請諸位大人放下心事,戮力維持鄴城局面。」
這一席話似乎用盡了祖鳳全身的力氣,話音一落,她就痛苦地哀叫一聲,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但是,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閣外之人聽了這席話眼前俱是一亮。是啊,只要石青有子嗣在,中原就不會輕易分裂。祖胤反應的更是迅疾,已經開口呼喝道:「來人啊!傳令全府上下人丁盡皆配備刀槍,在梧桐閣四周戒備,不得讓梧桐閣出半點意外。」
「屬下這就去調遣采風司人手前來梧桐閣候命。」伍慈跟著反應過來,準備去徵調部屬護衛梧桐閣。
「不用啦……梧桐閣安全的很。」
祖鳳開口勸阻,微弱的聲音跟著從簾幕後傳出來。「當務之急是……一,以征北大將軍府的名義即刻戒嚴全城,鄴城七門緊閉,不得放閒雜人等離開,以免張遇散佈的謠言傳出去影響正在與燕軍作戰的將士士氣軍心……二,秘書監頒佈告示,通告全城軍民,叛逆者為張遇及其豫州軍,請全城軍民拿起刀槍,衛護自家安全,不得任由亂兵滋擾生事,但凡有斬殺叛逆者,憑首級一顆可得五百錢獎賞……三,請劉征老大人、劉群大人、郎闓大人進皇宮,說明真相,安撫宿衛軍……」
如果一個子嗣的存在能夠讓人安心,祖鳳的一番制措就能讓精於任事的幾位大員徹底定下神來。
「夫人好生……我等這就去辦。」幾位從亂麻中理出頭緒的大員恢復了神采,含含糊糊地向祖鳳告辭,各自分頭行事去了。
這時候城內的吶喊聲更大了;隨著張煥的分兵,皇城以西小半個城池都被豫州軍襲擾到了,特別是無力防護自身的貧民聚集的坊間,更有幾十棟房屋被點燃;猖獗的喊殺聲、驚恐的告饒聲、尋找失散的妻兒子女呼喊聲,散播的流言聲……各種聲響充斥了剛剛垂落的夜空。
西苑正門。近兩千豫州軍殘餘精騎蜂湧而出,衝上東西直道;蔣干的五千戍衛軍堪堪趕到。
「走!先與芝華會合,再往南殺——」張遇無心戀戰,一揮長槍指揮殘部向東衝去。直道南邊就是平民聚集的坊間,地形複雜,容易擺脫混編騎的追殺,而且城南有三個城門,可以臨時選擇突破目標,這將給防守的戍衛軍帶來很大威脅。
「弓箭手!自由散射——」蔣干沒準備和對手比腳力,直接命令弓箭手攻擊。城內地勢狹窄,巷戰時兵力不容易鋪開,弓箭的殺傷因此可以達到最大。
「嗖嗖嗖——」一支支雕翎漫無目標地在夜空中消失,須臾間又在前方的夜空中出現,伴隨著不斷的噗噗聲落進豫州軍精騎之中。
豫州軍騎士身上大多有皮甲遮護,不是特別在意箭矢的殺傷,可惜的是,戰馬沒有甲衣遮護,噗噗的聲響大多來自戰馬中矢的入肉聲。對於騎兵來說,戰馬中創和騎士中創其實沒有區別。
唏溜溜的嘶鳴聲中,一匹匹戰馬和一個個騎士翻身撲倒,然後被後邊的鐵蹄踐踏成肉泥,再也不可能起來。
不斷響起的慘呼聲讓張遇焦躁不安,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隱隱傳來蔣干勒令停止射擊的聲音,跟著喊殺聲大起,原來是魏憬、王泰率領的混編騎銜尾追殺出來了。張遇心神稍安,混編騎的威脅雖然不小,但因地勢狹窄的緣故,兩軍接觸面有限,殺傷力反而不如弓箭。
「快走!」低喝一聲,張遇撥馬欲走。正在這時左邊突然響起痛楚的嬌哼。嬌哼的聲音不大,聽在張遇耳邊卻如驚雷一般,驚得他疾聲追問:「小娘怎麼啦?」一邊循聲看了過去。
痛楚的嬌哼是韓氏發出的。她騎在一匹戰馬上,二三十心腹騎士圍在四周將她保護的嚴嚴實實。然而這些衛士只能擋住刀槍和衝撞,卻不能擋住高空落下的流矢。此時一支不知哪裡來的流矢端端正正地插上了她的咽喉。
這種傷害,只需一次就足以致命。
腦中嗡地一響,紛亂的沙場瞬間遠離開來,張遇眼中除了中箭的伊人,再無其餘。伊人秀氣的頸項上顫巍巍的雕翎落在眼中,他心痛得幾乎就要碎了。
「怎麼會……怎麼會……啊——怎麼會這樣!」張遇渾身戰慄,縱馬衝過去,雙臂一探將韓氏抱到自己坐騎上,摟在懷裡顫聲哀求道:「不要……不要啊——」
星眸微閉,秀眉蹙起,韓氏還未完全失去直覺,聽到聲音,她睜開眼,目光觸到張遇因痛苦扭曲的面容上時笑了笑,平靜地說道:「張遇,你怎麼啦?是在為我傷心嗎?不用——這是命,早晚都會到來的,我沒法躲不過去;可惜了,好不容易和你再次相見,還以為往後可以在一起呢,誰知道……」
說到這裡,韓氏目光向四周流轉,不無遺憾地說道:「鄴城!我好恨這個地方——你是在這被你父親趕出去的,南和張氏是從這裡開始衰敗逃亡的。如果我還活著,定要想法將此地化為齏粉。」
「把鄴城化為齏粉嗎?好!你做不到的,我來做——」張遇低聲回答,語氣無比堅定。
「好!你去做吧,我在看著……」星眸光輝一閃,韓氏嘴角浮起一絲圖謀得逞的喜悅笑容,只是話未說完嬌軀便向下一墜,俏麗的臉龐蔓延出一層死灰色,已然是生機全無。
「你看著吧,我會的!」盯著韓氏未曾合攏的雙眸張遇沉聲做答,隨手掏出一根絲絛將韓氏綁在自己身上,整理妥當之後,張遇摘下長槍,望著被火光映紅的夜空揚聲喝道:「豫州軍兒郎!隨張某一道燒了鄴城——」
「殺啊——燒了鄴城——」
豫州軍的喊殺聲大作,張遇、張煥徹底放棄了突圍的打算,帶領幾千豫州軍殘餘步騎在鄴城東衝西突,從西苑殺進南城坊間,從南城坊間殺進官署區,又從官署區殺進東城戚里;隨著豫州軍的推進,一些軍戶家眷奮勇而起,參與到抵抗豫州軍滋擾的戰事之中;另有一些希圖僥倖之人趁勢響應,跟隨豫州軍一道四處燒殺製造混亂。
麻秋的遇刺和張遇的謠言對宿衛軍影響很大,為了避免宿衛軍陷入混亂,劉征、郎闓、劉群依照祖鳳指令進入皇城,一邊安撫統兵將領*,一邊四處走動,向宿衛軍士卒解釋事情起因。
宿衛軍不穩,戍衛軍需要分兵看護鄴城七門,追殺豫州軍的人馬盡皆落在五千混編騎和五千戍衛軍中軍身上,這樣以來造成的後果就是戰事拖延,整個前半夜,鄴城殺聲震天,豫州軍的氣勢十分囂張,讓每一個鄴城人都感到驚恐不安。
下半夜之後,局勢開始好轉,豫州軍被銜尾追殺的混編騎和戍衛軍斬殺大半,張煥也死在亂軍之中;剩餘的兩千餘人跟隨張遇躥進戚里,然後受到了猛烈的阻擊。
住在戚里的都不是小戶人家,隨便一戶都有好幾十的家丁僕傭;祖鳳指令下達之後,這些人家早就做好了阻擊防禦的準備,豫州軍一進入戚里,便受到來自左右的夾擊。各家各戶的家丁僕傭蹬著木梯靠在牆頭上,或用刀槍阻止豫州軍接近或用弓弩向豫州軍潑灑箭矢。後路被混編騎、戍衛軍堵死,前路是蓄勢已久的各戶家丁,兩側是凌厲的毫不留情的刀槍箭矢;豫州軍在這可謂陷入四面皆敵的絕境之中。
張遇絕了逃生之心,帶著殘兵沿著巷道向前衝突,每前進一步都有數條性命喪失;曙光初現時分,張遇殺到李承、韓繼兩家相對的府邸前,跟在他身後的豫州軍僅餘三百餘。李承、韓繼這兩位當年的三義連環塢塢主奮起餘勇,率一兩百家人僕傭殺出來攔住豫州軍去路,與魏憬部、蔣幹部前後夾擊,將三百餘人一一格殺乾淨。
旭日東昇,晨光乍現;,作亂的豫州軍已經剿滅,城內燃起的火頭也被控制住了;新的一天到來了。祖胤府梧桐閣外站到處都是不安走動的身影,祖胤、劉茂、戴真、姚益、伍慈……等鄴城大吏足有近百人;他們在這裡是為了等候祖鳳生產的結果。
昨晚謠言四起的時候,人心慌亂來不及細想,以為只要石青有嗣鄴城就能安穩下來,過了一夜才有人琢磨出其中滋味。這個嗣是有分別的,若是男孩好說,若是女孩該怎麼辦?祖鳳還沒生,不能確定是男孩之前,這個心就沒法定下來。憂急之下,鄴城人紛紛過來打探消息,於是,梧桐閣就成了目前這個模樣。
「咦!劉老大人來了——郎大人也來了——」焦慮不安之中,人群中傳來一聲響,隨著驚呼聲,劉征、郎闓、劉群三人從院門轉出來,進了梧桐閣前院。
「唉,劉老大人,怎麼樣?宿衛軍怎麼說?」
「*將軍願意聽從征北大將軍府的將令嗎?」……
各種問候不約而同地湧向三人,除了祖鳳產嗣之外,宿衛軍的動向就是鄴城人士最為關心的話題了。
劉征抬手向四周壓了壓,微笑道:「諸位勿須擔憂,宿衛軍穩定下來了,*將軍只說要請大夫人回鄴城主持民王喪事,其他並不……」
劉征正自安撫鄴城士人,話未說完,院外響起一連串急匆匆的腳步聲,十幾名衛士狂奔過來,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大叫:「夫人!夫人大喜——大將軍有信來了——大將軍安然回歸中原,正在宛城阻擊大晉荊州軍呢……」
劉征不自覺地閉上嘴巴,梧桐閣外倏地一靜,這個消息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讓所有的人身子都僵直下來,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在腦中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一句話:「大將軍回來了,大將軍回來了……」
梧桐閣內,祖鳳同樣在默默地念叨:「石青哥哥,你可回來了……」這一刻,她雙眼模糊,身子輕飄飄的如墜雲中,全然忘記了身下的痛疼。
「呀!生了生了……是個公子耶——」
「夫人!夫人——大將軍回來了,公子也生了,這可是大喜事呢,你怎麼哭了。」
穩婆和侍女歡天喜地的叫嚷將祖鳳從雲端拉了回來,她伸手拭了拭雙眼,然後說道:「快!讓父親派遣得力之人即刻趕赴冀州城,將大將軍安然回歸的消息傳到大將軍府,告訴前方的將士們,要不了幾天,援軍就會到來,大將軍會親自北上擊敗燕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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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原諒啊,我需要請假一天,明天有事回老家,後天回來,回來後,不管多晚我會趕一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