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冀州城北。
慕容霸的三萬先鋒軍和慕容俊遣來助戰的范陽李產、北平孫興兩部五萬人馬連營十里,將冀州北部平原鋪得密密匝匝,嚴絲無縫。作為唯一的主攻方向,燕軍所有的人馬盡皆集中在城北,至於冀州之東、西、南三面,燕軍沒有部署一名步卒,只一萬燕軍精騎在來回巡弋,試圖遮斷冀州與其他地方的交通聯繫。
冀州北城城頭下,六座箭樓矗立在城樓和城牆拐角的正中段。箭樓上,箭矢稀稀落落地奔向城頭,沒有產生很強的殺傷力。箭樓下,一條頂面寬達兩丈、地面寬達六丈的「梯形灰龍」從城壕外沿向城池延伸,緩慢卻帶著無可阻止的意志向城牆靠近。
梯形灰龍的前端有三輛巨大的盾車遮護,三輛盾車圍成弧形,將城頭方向的箭矢遮擋得嚴嚴實實。上萬井然有序的燕軍士卒工匠疾步奔走,扛著裝滿泥土的草袋順著梯形灰龍的斜坡向上衝,將草袋摔在盾車轱轆之前的空缺處,隨著草袋的增加,盾車不僅有了靠近城牆的道路,而且被墊的越來越高,木盾上沿幾乎高過城頭了。
四月三十是燕軍攻城的第十一天。這一天的攻勢和其他時日一樣,依然是波瀾不起,平穩緩慢。然則守軍再不像往常那般輕鬆了,在數萬燕軍的努力下,一條三十度的土坡從護城河外一路向上延伸,眼看就延伸到城頭了。這條斜坡是燕軍突入城牆的唯一之路,也是守軍需要嚴加防範的最重要關口。因此,它必將是攻守雙方激烈爭奪的殺戮之路,血腥之路。
冀州城城池高大、牆基堅固,壕溝寬闊;無論是挖牆根還是掘地道都非常艱難;城池共有六座城門,卻均建有甕城,沖車在甕城面前沒有半點用處;城頭上每隔十餘丈就有一個藏兵洞,藏兵洞凸出牆體三四尺,正面和左右均有兩個箭孔,箭孔可以用箭矢向三個方向攻擊,也可探出長矛,攻擊雲梯登城的敵軍,更難為人的是,箭樓對藏兵洞沒有任何壓製作用;燕國能夠製作的攻城器械在冀州城面前大多失去作用。
對一般人來說,若想強行攻佔這樣的城池,除了希翼內應相幫外,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人命去填,以三個或者五個、或者十個八個士卒的性命換一條守軍性命,耗光守軍。
慕容氏三兄弟都不是一般人,一開始便沒打算強攻冀州、襄國、鄴城這幾座城池,而是把希望放在攻心之上,逼迫三城守軍將領中不滿麻秋、石青之士領暗中歸附響應。既然是攻心,就要展現慘烈的殺戮,就要展現出燕軍無匹的鬥志。慕容霸幾經思考之後,就有了這道耗費巨大的土質斜坡。他不僅要順著這道土坡殺進冀州城,還要以此震駭心懷僥倖的敵軍,促使對方盡快歸附。
日到正午,燕軍主力飽餐一頓,距離城牆一里處待命。午末時分,在守軍的驚呼聲中,盾車退了下來,土坡與城牆只剩下一線縫隙。最後一批敢死隊吆喝一聲,扛起草袋迎著箭矢向坡頂衝去,一到地頭將草袋往下一摜轉身就往回跑。雖然一百名敢死隊只有四十餘人成功,四十多隻草袋卻足以把最後的一絲縫隙填補的嚴嚴實實。
「擂鼓!」大喝聲中,全身重鎧披掛的慕容霸離蹬下馬,揚聲對左右喝道:「槊來!」
先鋒副將慕容軍見狀上前攔阻道:「將軍身兼重任,不宜親冒鋒矢,末將願為頭陣,請將軍允准!」
慕容霸眼中厲光一閃,在慕容軍臉上盯了好一陣,忽兒揚聲讚道:「好!慕容家盡多好男兒,首戰之榮交給汝了。汝務必搶上城頭,不可辱沒了慕容氏。」
「得令!」
慕容軍向慕容霸鄭重一禮,旋即舉槊亢聲大呼:「先鋒死士!隨某登城——」
「登城——」
戰鼓轟鳴,呼喊震天。三百先鋒死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沿著傾斜的土坡向城上衝去,臨近的六個箭樓弓箭齊發,對城頭守軍施行壓制打擊。
守軍弓箭手冒著箭樓上的打擊,身子從垛口探出,從兩翼向登城的燕軍先鋒死士發射箭矢,正中與斜坡相接的城牆上,數十守軍厲聲吆喝,在將官的指揮下將大大小小的滾木擂石不股腦砸下去。
箭矢如雨,在突破和城頭上澆灑;擂石如潮,順著突破洶湧向下奔騰。
「衝上去——」慕容軍厲聲呼喝,對身周飛舞的箭矢看也不看,大步沖在先鋒死士前首。手中長槊不住伸縮,挑開滾落的石塊,洶湧而下的擂石竟然沒給他造成很大麻煩;只有遇到體型巨大的滾木時,他才身子一閃,向兩邊躲避。
衝擊隊形前端士卒不多,慕容軍可以從容向左右躲避;後面的燕軍非常稠密,就沒有這種好運。只能竭力揮舞盾牌抵擋,有的擂石會因凹凸不平的斜坡而忽然彈跳起來,這種突變讓人防不勝防,以至於不住有人的腦袋被砸中,然後撲倒下去。對先鋒死士來說,最麻煩的是大型滾木,巨型滾木帶來的猛烈衝擊根本不是個人之力能夠阻擋的,一旦誰先遇上就意味著誰先死亡。好在前者的死亡不是沒有意義的,砸到兩三人後,大型滾木的衝擊力就會消弱,從而被後面跟上來的擋住。
土坡斜面長近五十步,在正常情況下,四五個呼吸就能衝過這段距離。但是土坡稍嫌陡峭的坡度和如雨一樣的滾木擂石大大減緩了先鋒死士的衝擊速度,另外為了盡量承受箭矢打擊,先鋒死士大多著了兩層甲;厚實的甲衣也遲緩了衝擊動作,以至於四五個呼吸就可達到的距離成了一段艱難的漫漫征途,當第五十個先鋒死士倒下時,最前的慕容軍才剛剛衝出三十來步,距離城頭依然還有十好幾步。
「殺上去!殺上去——」慕容軍揚聲大喝,他不在乎身後士卒的傷亡;三百死士只有有五十人活著衝上去,這次突擊就算成功了。城頭空間狹窄,不能部署大量人馬,五十個驍勇善戰的悍卒,足夠為後續敵軍登城奪取一個立足點了。
「嗚——嗚——嗚——」耳邊風聲大響,慕容軍循聲匆忙掃了一眼,但見一個個黑點從空中落下,原來他已經足夠接近城頭,到了從城頭拋下的擂石未落地的那一片區域。面對高空雨點般落下的打擊,慕容軍不驚反喜,只要在衝上兩三步,對方對自己的威脅就會大大減輕。
「殺啊——」慕容軍手中長槊在空中急速揮舞攪動,抵抗下落的打擊,腳下一動,邁開大步,拔足向前衝去。
「光當——光當——」兩聲清脆的炸裂聲在頭頂響起,似乎是揮舞的長槊敲碎了什麼東西,響聲傳出的時候,慕容軍驀然感覺有異,長槊遇到的力道太輕了,敲得不像是沉重的石塊。就在這時,他頭頂上呼啦一聲響,一些粘稠的水一樣的東西迎頭潑了他一身。
「這是?」
沒等慕容軍反應過來,身後的士卒已經給出了答案。
「油!油!!!油啊——」驚懼震駭的聲音忽然響起,在滾木擂石面前屹然不動,視箭矢如無物的先鋒死士此時像見到鬼一樣恐懼地大呼大叫起來。
伴隨著叫聲的,是連續不斷的光當光當炸裂聲,數十個裝滿油脂的陶罐被沒有反應過來的先鋒死士用盾牌砸破了,濃烈的油香瞬間溢滿了土坡。
「火箭!射——」城樓上有人輕輕下令,這個聲音很輕,輕得在其他時候慕容俊可能無法聽見,然而,此時這聲音就像來自心底的夢魘,聽起來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可怖。慕容軍愕然抬頭,但見幾縷火光好像流星一樣,從遙遠的天外急速飛來,剛一接近,整個世界便成了紅色的汪洋。
紅色,全部都是紅色,除了紅色再無其他……
土坡上亂成一團,數十個火人慘叫連天,張牙舞爪地亂串,僥倖躲過一劫的先鋒死士四處躲閃,唯恐被沾染上了,攻勢再就散了。土坡下,慕容霸沉默地望著矗立在土坡最頂端的火柱,那是他的族兄、先鋒慕容軍。這一刻他不知道是應該傷心難過,還是應該暗自慶幸。因為,若不是慕容軍臨時阻擋,那個火柱可能就是他了。
幾十人的傷亡在數萬人的大戰中不值一提,只是那幾十個火人的淒厲慘叫卻讓人心裡發怵,對士氣的影響比上千人戰死還要大。
目光從慕容軍身上收回,在驚慌的士卒面上一掃而過,慕容霸忽然大喝:「擂鼓聚將!某要親自殺上去——為族兄報仇!」
咚咚咚——嗚嗚嗚——
戰鼓再響,號角長鳴;兩百鐵甲士集結成衝擊縱隊,盾車上又寬又厚的木盾被拆下四面,每一面有五個鐵甲士合力把持列於陣首,四面大盾將二十人的隊列遮蓋嚴實。近五十張浸了又浸的濕牛皮運到陣前,平均四人一張,四個甲士分持濕牛皮四肢,遭受火油攻擊之時,只要用力一扯,便可將濕牛皮扯開,四人可以躲在其下。
半個時辰之後,萬事皆備,只欠統帥。統帥慕容霸正被李產、孫興死死拉住,勸說不要親冒矢石。
「二位休要多言。慕容霸可以死,大燕士氣不可衰,敵軍氣焰不可漲。慕容霸決心已定,必要親自登上城頭,為族兄報仇。」
凜然拒絕了李、孫二人的好意,慕容霸昂然來到鐵甲士前,揚槊高呼:「大燕兒郎,死戰不退!」
「死戰不退!死戰不退!」兩百鐵甲士亢聲大呼。
慕容霸一揚長槊:「沖——」四面大盾緩緩而起,開始向前移動。
慕容霸用鐵甲士和車盾衝陣原是無奈之舉。鐵甲士防護得好,不懼箭矢,原是最佳的衝鋒對象,可惜的是,鐵甲士動作笨拙,在土坡上尤其行動不便;攀爬這道不足五十步的坡,不定需要小半柱香的功夫。有這段時間,滾木擂石足以把兩百人砸死個精光。無奈之下,慕容霸只好動用車盾來遮蕩滾木擂石。一面車盾寬八尺,高一丈,厚半尺,重達兩百多斤;根本不是個人用得防具,但是為了防護安全,只能勉為其難地用一用了。
笨重的鐵甲、沉重的盾牌,一張張緊篡在手的濕牛皮,兩百鐵甲士結成了一個防護嚴密的烏龜陣;陣形像烏龜一樣緩緩挪動,讓慕容霸「沖」的號令顯得格外滑稽。
箭樓進行壓制的箭矢再度發射。緩慢的鐵甲陣不能給城頭守軍帶來急迫感,城頭守軍一邊舉著盾牌遮擋箭矢,一邊從容地指點著鐵甲陣,商討防禦之法。時不時地丟下幾塊石頭,一根滾木,試探鐵甲士的防禦。
幾個會合過去,讓慕容霸高興地是,儘管攀爬速度很慢,但是在五個鐵甲士的合力支撐下,車盾不僅能擋住擂石,還能擋住巨大的滾木。守軍進行的試探,除了兩塊彈跳而起的擂石砸死了兩名鐵甲士外,其餘的毫無阻礙。
城外的燕軍大隊人馬都看到這一點,孫興、李產精神一振,連呼道:「擂鼓!為先鋒將軍助威!快!多弄幾面戰鼓過來——」
咚咚咚——
幾十面戰鼓震天價地響了起來,在雷鳴般的鼓聲助威下,鐵甲陣蝸牛一樣小心翼翼地向上爬。
這時候城頭似乎也有了主意,有人大喊著「快快——」隨後人影穿梭奔走,忙成一團。
躲在車盾後的慕容霸心中一凜,暗自加強了戒備。就在這時,城頭上傳來一聲「快潑。」然後幾十雙胳膊揚起,天空上亮晶晶地佈滿了水珠,嘩啦嘩啦地往斜坡上落。守軍似乎組織得很好,一輪過去又是一輪,土坡頂端當真如瓢潑大雨一般,綿綿不絕地傾瀉在土坡頂部。
「啊!這是什麼,油脂嗎?對方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油脂?」慕容霸腳下忍不住一慢,鐵甲陣停了下來。對方若真的將斜坡上倒滿油脂,鐵甲士再向前去就是找死了。濕牛皮可以遮擋少量的從天而落的油罐,可防不住從腳下升起的熊熊大火。
嘩啦嘩啦嘩啦——
城頭上不住地向下潑倒,大雨傾盆而下,不一會就在坡道上形成一條條溪流,然後向下流淌。溪流淌過半腰,繼續下淌,眼看就到鐵甲士陣前了。鐵甲士一陣騷動,有人小聲提醒慕容霸暫避一時,待燒光「油脂」再行攻城。
就在慕容霸心有所動之時,一名鐵甲士突然高興地嚷道:「不是油脂!是水耶,真的是水耶!」
慕容霸定睛看去,但見流下來的小溪無論是混濁或是清澈,都不見半點油脂的油花。他頓時高興地跟著喊了起來。「真的是水耶!兄弟們,上啊——守軍沒辦法了,只能虛張聲勢地嚇唬人啊。哈哈哈——」
大笑聲中,慕容霸指揮鐵甲士再次邁步向上。
城頭守軍並沒有因為被叫破而有所停留,依舊不停地向下潑水。水流嘩啦嘩啦地在耳邊迴響,慕容霸一邊緩緩向上,一邊疑慮滿懷。「對手這是要幹什麼?水淹七軍?不可能啊……」正想得出神之時,腳下突然一軟,嚇了他一大跳。待回過神來,他才發覺原來沒事,只是左腳踩到了一個軟泥坑。
吃力地拔出左腳,再次向前邁步,腳下又是一軟,這次不僅是左腳,右腳也跟著陷到泥坑裡去了。
「咦?」驚疑一聲,慕容霸再次拔腳,試探著向前,隨即噗哧一聲,再次陷進一個軟泥坑。慕容霸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用來鋪墊土坡的原本就是松土,城上潑的水又著實夠多,只短短一會就將土坡泡透了,偏偏自己這一隊人馬個個身披重甲,重量大的驚人,隨便這麼一踩,就陷下去了。
「咦?咋回事?」
「奶奶的——邪乎啊——」
身邊響起一陣叫嚷,不僅慕容霸感受到腳下的異常,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慕容霸轉目四顧,城頭守軍還在向下潑水,一條條小溪嘩啦嘩啦地歡快流淌。自己剛剛過了土坡半腰,距離城頭還有二十步左右。可是在泥坑面前,他覺得這二十步恍若天涯一般遙不可及。
「用車盾、牛皮鋪出一條道路?」這個念頭在他腦中剛一閃過,旋即被否定。最後的二十步正是對方火油、擂石殺傷最大的時候,棄了車盾、牛皮,只怕路還沒鋪出來,兩百人已經死傷的差不多了。
雙腳浸在泥坑裡,慕容霸感覺自己整個身子都陷進了泥坑一般,左右為難,有力無去處使。沉默了好一陣,他終於果斷地拿定主意,沉聲喝道:「鐵甲士聽令!今日暫停攻擊,明日多帶鋪墊之物再行攻擊。下去吧——」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此時再應景不過。經過兩百鐵甲士的踐踏,泥坑更加鬆軟糜亂了,不僅難走,而且還容易滑倒。
兩百鐵甲士哎呀哎呀了半天也沒挪動多少。慕容霸心情鬱悶之極,看著部屬一個個笨拙的動作,想到身後二十步外就是無數敵軍,當下不由得又驚又怒,忿聲喝道:「笨蛋!不好走還不好滾嗎?給我滾下去——」
「得令!」聽到慕容霸這個好主意,鐵甲士們如釋重負,次序嚴整地一排排地向下滾。這樣以來速度果然快了許多,兩百人一會滾得只剩慕容霸和二十名持盾手。慕容霸突然生出一種孤零零的感覺,偷覷了一眼身後城頭,然後再不猶豫,喝道:「還愣著幹嘛!棄盾快滾吧——」
大喝聲中,慕容霸奮力一摔,將長槊摔下土坡,然後摟頭抱頸,以一個極其優美的姿勢當先向坡下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