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向東流淌的滹沱河不僅擋住了北方人南下道路,也將博陵郡從中分為南北兩部分。當初幽州軍退到滹沱河南岸的魯口,依河堅守的同時,鄧恆還打著反攻幽州的主意,並未完全放棄滹沱河北岸區域,特別是在燕軍佔據清梁之後,更是加強了滹沱河北岸一帶的防禦,在魯口西北的安國和正北的南安(今河北蠡縣)兩個城池駐紮重兵,作為防範燕軍南下的前突部。
三月二十四日深夜,石青和六百騎親衛悄悄離開盧奴,為了防止被燕軍斥候探知此行目的,石青把旗號標識盡皆留在城內。經過兩個多時辰的夜行,於二十五凌晨到達安國西十里的滹沱河北岸。
一行人剛剛站定歇息,蘆葦叢中一聲響,戴施領著四個水手駕著小舟鑽了出來。
為了應付一年後鄧恆猝死魯口的變局,石青命戴施以流民之身投入魯口,暗中行事。同時命逢約以求援的借口,以一種說不清是結盟還是歸附的名義不清不白地投到鄧恆麾下。也許是因為逢約在渤海的聲名,也許是因為逢約身後人物石青的緣故,鄧恆很給面子,待逢約如友如賓。
有逢約暗中照應,不過兩旬,戴施也在幽州軍裡撈了個都伯的官銜。然而,此時的戴施卻沒有半點都伯的威風,蓬散著頭髮,腰間繫得是草帶,環刀斜斜背在背上,一副流民打扮,上來見禮的時候,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石帥!戴施奉命前來接應。」
石青端坐戰馬之上點頭和戴施打了個招呼,隨即抬起頭就著晨曦向滹沱河打量。
滹沱河是道季節性河流,秋冬之際,源頭乾涸,湖床裸露河水窄淺;一到春夏雨季到來,便成一片汪洋。這時正值春汛下來,河面上濁浪翻滾,暗流密佈,不僅水面比平日寬闊了一兩倍,而且水流又急又猛,看起來十分凶險,這將給大軍渡河增添了不少難度。
石青鬱鬱打量了一陣,正準備開口問些什麼,卻見戴施突然間翻身撲倒在黑雪之前,俯首頓身道:「聽聞石帥欲舉中原以歸朝廷,此真乃忠義之士也。戴施魯鈍愚昧,一直不能明瞭石帥心胸,往日私下多有腹謗,思之甚愧,懇請石帥降罪。」
戴施一反平日精明模樣,說得莊重嚴肅,乍然聽聞,石青先是愣了一下;稍稍一咀嚼其中意味,他不由得凝重起來。
自古以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就是一群世間最淳樸的人類。他們任勞任怨,埋頭忍受著一切苦難,哪怕大晉朝廷早將他們遺忘,偏安江東數十年來毫無作為,他們之中依然有很大一部分無怨無悔地追思朝廷,追思天子。若是聽聞歸晉的消息,這些人必定如戴施一般欣喜若狂了。
這可不是好事啊。日後和大晉翻臉甚至兵戎相見,這種心思只怕會擾亂軍心……
「行義啊……」
石青感歎著,緩緩說道:「在你看來,先皇率悍民軍殺胡復漢,石某率新義軍盡誅羯胡石氏,這些都算不得忠義,只有歸順大晉才算真的忠義。是嗎?」
這個問題問的比較尖刻,無論私下如何想,一般下屬絕不敢隨意答『是』;換作平常時候,戴施必定嬉笑著予以否認,今日似乎受到石青降晉消息的鼓舞,想了一想,他正容答道:「不錯。以戴施看來,先皇殺胡復漢,石帥剿平胡虜,所作所為,當得個『勇』字,也當得個『義』字,卻當不得『忠』字,唯有拋棄私心權欲,歸順大晉正溯,才算是真正的忠誠。」
「忠誠應該這樣解釋嗎?」
石青反問一句,隨後悵悵地說道:「行義你錯了。我們忠誠的應該是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群體,不是一家一姓,也不應該是一家一姓。」
戴施雙眉一立,忽地豎了起來,義正言辭地駁斥道:「石帥此言大謬。須知四海之內莫非王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天下和生民盡歸於天子,石帥怎能捨本逐末,不向天子輸誠反倒說什麼土地、群體?實在好笑!」
戴施似乎較上勁了,說話毫不客氣,直斥石青之非。
石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天子就是一切,這是無數年來人們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觀點,不是輕易能夠改變的。默想了一陣,他只好轉移話題,問道:「行義。朝廷偏安江東,對中原生民不管不顧,你就沒生一點怨艾?」
戴施沒有絲毫猶豫便做出了回答。「不可避免,私下的怨艾總歸是有一些的;但是,再是不滿,戴施不敢忘了忠義二字。朝廷、天子如同父母,我等如同子女,無論子女再怎麼受委屈,卻不能不孝。否則,天地不容。」
戴施的聲音不高,但卻異常堅定,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石青霍然動容,儘管戴施的想法並不全面也不客觀,他還是忍不住為之動容;對方這份堅持無論放在在什麼時代都難能可貴。
戴施偷覷一眼,瞧出石青似有認可自己言語的意思,心中暗喜,當下嘴唇一動,意欲繼續進言以鞏固對方降晉之心。沒想到石青手腕一抬,及時止住了他。「當前首要之事是擊敗鮮卑人。這些留待以後再論。行義,鄧恆到渡口了嗎?魯口當前是何情況?」
戴施神色一轉,肅然回道:「稟石帥。鄧恆沒有來。他派王午來滹沱河渡口見石帥,看樣子是不打算聯手出兵的了。」
「王午?」石青點點頭,斷然道:「走!會會他去。行義跟石某在身邊,把魯口情形說出來聽聽。」
滹沱河渡口在安國城正南,距離戴施接應的地方還有十好幾里;六百騎沿著河堤向東逶迤而下,戴施邁開大步跟在石青身邊娓娓敘說著魯口幽州軍的情況。
以戴施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魯口幽州軍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事實上,像幽州軍這樣沒有出路,沒有希望,沒有隨軍家小,終日忙碌卻不知為何拚命的軍隊,早晚有一天都會崩潰。
之所以還能勉強維繫,一個原因是鄧恆的存在;在鄧恆多年積威之下,七八萬人馬還能勉強湊合在一起;出乎意料的是,前段時間鄧恆突然病倒了,隨後臥床不起,無法理事,惶急的幽州軍因此更加無助,離散之兆越來越明顯。
另一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燕軍的威脅。咄咄逼人的燕軍讓這支軍隊不敢輕易崩潰,崩潰意味著魯口失守,意味著接受戰敗的命運——要麼被殺,要麼如流民一樣逃亡。沒有人願意接受這種命運,因此,儘管鄧恆不能理事,幽州軍各位將領依舊保持著一定的自制。
「這麼說,逢太守在魯口很受歡迎了?」石青插口問了一句。
「這可不好說。」戴施的回答令石青有些詫異。如果幽州軍上下真的惶惶不可終日,逢約這個有鄴城背景的人士應該會受到幽州軍將領追捧才是。
「是這樣的……」
戴施解釋道:「幽州軍眼下分為四方,一方是駐紮在魯口的鄧恆嫡系人馬,他們對鄧恆忠心耿耿,對逢太守不很在意;一方是駐紮在安國,以大將秦興為首的幽州軍,聽說秦興野心不小,連鄧恆都不怎麼放在眼裡,早有自立之心,因此他也沒在意逢太守;另一方是暫代鄧恆理事的原石趙幽州刺史王午,鄧恆若是不幸,按道理該由這人接掌魯口,逢太守此時出現,對他來說很有威脅,是以,他不僅不理睬逢太守而且處處戒備;最後一方是隨鄧恆南下的幽州各地駐軍,這一方人馬沒有其他心思,只想保住性命,因此對逢太守很上心,不時派人暗中聯繫,希翼留條後路。不過,這一方勢力不大,沒有帶頭之人,分散駐紮在博陵各地,用起來很不方便。」
石青微微頜首,一個個熟悉的人物沖戴施口中道出,讓他不由回想起歷史上關於魯口幽州軍結局的記載。
據史載,永和七年秋,慕容評攻南安,王午遣其將鄭生出兵對戰,慕容評陣斬鄭生,幽州軍惶恐,堅守不出。慕容評攻城未遂,隨即撤兵。一年後,慕容恪親自領兵來攻,王午把逃亡來的冉閔之子冉操獻給慕容恪,請求退兵。慕容恪收取博陵秋糧後退走。接著鄧恆死,王午正式執掌幽州軍,自封安國王。三個月後,慕容恪去而復返,挾帶無數攻城器具準備強攻魯口。出乎意外的是,雙方剛剛開戰,中山國豪強蘇林反燕,並佔據無極縣登基稱帝。慕容恪放棄攻打魯口,轉而趕往中山平叛。燕軍甫一退走,幽州軍大將秦興就殺了王午,將幽州軍控制在自己手中;誰知道好景不長,沒幾天,從樂陵倉投奔來得呂護突然發難,斬殺了秦興,將安國王的尊號加到自己頭上。幽州軍不服呂護,隨之星散。呂護無奈,裹挾了一部分人馬離開魯口,逃亡到河內野王,隨後在大晉和大燕之間玩著叛叛降降的遊戲,直至被慕容恪率兵剿平。從石虎時代起就作為中原抵抗東北燕國的主力——幽州征東軍就此徹底湮滅。
石青一邊想著史料中對幽州軍中人物的描述,一邊考慮見到王午後的說辭。默默行進間,北方突然響起人喊馬嘶的大響,他循聲看去,只見三四千步騎混雜的人馬急急衝了過來。看勢頭頗為不善。
「這是安國守軍……石帥小心,秦興親自領兵來了,這人膽大心狠,我軍還是早作戒備為好。」戴施在一旁及時提醒。
石青點點頭,默默地盯著一面『秦』字認旗以及旗下滿臉橫肉的兇惡大漢反覆打量,卻並未命令親衛戒備。對方約莫有千餘騎兵,三千步兵。石青自忖,憑這點人馬還不能給自己帶來太大威脅。
安國守軍來得很快,也許是擔心獵物逃跑,一來到近處,四千餘人馬即刻扇形散開,急忙把石青一行三面去路堵死。一切就緒後,他們才發現異處,對方不僅沒有逃走的打算,而是好整無暇地站在河堤上看著他們忙碌。
「好膽!」爆吼一聲,秦興打馬衝到堤下,長槊前指,臉上橫肉隨著話音不斷地扭曲蠕動,看起來十分可怖。「留下戰馬!汝等可有一條活路,膽敢多言,拼卻戰馬受損,秦某亦要將汝等剁成肉泥!」
這人外表粗魯,心思倒還靈巧,不急著進攻,原來是擔心損傷了戰馬。幽州軍困於博陵,沒有戰馬來援,想來對戰馬看得特別重……
閃念間,石青在馬上抱拳拱手,揚聲說道:「這位是秦將軍吧。某非本地之人,此來博陵是與征東將軍有約,前往渡口會晤刺史王大人的,論說應該算是博陵的客人。秦將軍此舉不是待客之道吧。」
「嗯~~~汝是何人?」鄧恆、王午的名號讓秦興謹慎了一些,狐疑地在石青身上打量個不停。
「朋友。」石青微微一笑,繼而加重語氣強調道:「所有幽州軍的朋友!」
「哈哈哈——好一個藏頭露尾的朋友!」秦興十分不滿,狂笑一陣後,醜臉突然一板,冷聲喝道:「弓箭手準備——這些朋友若不識相,就給某射到滹沱河裡去!」
「秦將軍恁心急了。」
石青淡淡一笑,從容說道:「因事關重大,本人暫時不能透露身份。可以告訴將軍的是,本人此來博陵,為的是給幽州軍送一份大禮。這份大禮遠不是幾百匹戰馬可以比擬的。征東將軍和王刺史如果收下,所有幽州軍都將受益匪淺。如果不願意收,本人願意轉送秦將軍,不知道秦將軍可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