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到處都是燒得烏黑的木板,失去了原本面目的舟船在波浪中載沉載浮,其中不少還有些未熄的餘燼,鳧鳧煙霧隨風飄蕩,將大河水面裝點得更加迷離朦朧。大河對面,影影綽綽,不少人奔來跑去,緊張地在河灘上構建營壘準備防禦。
慕容恪收回目光,平靜地下令。「來人,命令各營各部動起來,讓樂陵郡動起來……」
傳令快馬四處奔走,整個樂陵郡因為慕容恪一句話而忙碌起來。
三千燕軍騎兵來到歷城對面的黃河北岸,挖土為壕,築壘結寨,砍伐林木,編製木筏。
一千燕軍騎兵分作五十個小隊,在兩百多里寬的河段上四處出沒,探查水情,尋找合適的渡河之處,驚得對面的新義軍斥候連連報急。
五千燕軍在樂陵城四周倘佯,沒有發起進攻的意圖,只將樂陵城看得緊緊的,讓人不能隨意出入。
三千燕軍騎兵分作三支,突進平原郡深處,試探著向冀州、廣宗、鄴城三個方向佯動。
五千燕軍下了戰馬,在樂陵城外的麥地裡揮舞著環刀,成熟的麥穗被砍下,然後被運到樂陵倉。樂陵倉空空如也,賈堅去南皮之後,防衛樂陵的職責落到義務兵樂陵都尉李歷身上。燕軍突破馬頰河防線的消息傳來,李歷果斷地放棄樂陵倉,率部進了樂陵城。
三千燕軍騎兵在樂陵大地上分散開來,四處督促零零散散的當地生民下地收割,並將收成進獻出來。
三月二十三,慕容恪率一萬燕軍鐵騎來到馬頰河南。
從灄頭人遷移過來以後,兩河平原便是樂陵郡僅次於樂陵城的人口密集地,也是糧食作物種植面積最大的地區。
慕容恪命令騎士督促當地民眾下地收割,他親自在田間地頭巡視,四處宣講道:「樂陵父老鄉親見諒。大燕乃堂堂王師,南下是為伐紂討逆,救黎民於水火,解中國之倒懸,本不該滋擾地方生民。然,汝等受鄴城偽朝轄治,奉男丁以為兵卒,納糧賦繳做軍資,此舉雖非出於本心,卻大大助漲了鄴城偽朝之囂張氣焰。為打擊鄴城逆偽,吾不得不行此釜底抽薪之計,無奈之處,請父老鄉親見諒……」
宣講效果很好很奏效,不論當地人是否感動,是否在意;燕軍士卒卻個個心悸神搖,熱血沸騰,忍不住暗中叫好:輔國將軍真仁義也,燕軍真乃王師也。
當天傍晚,昌黎(今河北秦皇島一帶)太守高開率兩萬燕軍步卒渡過馬頰河,進入兩河平原。
高開和封奕一般,都算是燕國資歷夠老的漢人了,在鮮卑慕容氏還是一個部落時,便依附其求生,一二十年來,他們不僅見證到慕容氏的崛起,並在其中發揮出極大助力,因此獲得了慕容氏的信任,成為燕國內部核心人物。
渡過馬頰河之後,高開吩咐部眾就地駐紮休息,他則馬不停蹄趕去拜偈慕容恪,以請示日後行事機要。
「高太守來了。不用拘禮……」
見到高開,慕容恪非常高興。
和石青估計的一樣,燕軍此番南下極為匆忙,後續兵馬還未曾動彈,先鋒大軍沒有攜帶糧草,便孤軍深入對手轄區,陷身於危險境地。這種行動極為冒險,慕容恪卻不得不為之。因為他要保持攻擊的突然性,他要搶佔先手,提前佈局。為此,慕容恪只能冒險使用次第增兵的策略。這種用兵策略十分精細,就像一根鏈條般,環環相扣,嚴絲合縫。同時,這種行動操作性極低,操作難度極大,一旦中間某個環節出現意外就是全盤崩潰的結果。
這種行事風格其實早被慕容恪擯棄,自慕容氏崛起後,他考慮更多的是以勢壓人,穩中取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為,他明白,崛起之日往往意味著衰落之始。
這一次一反常態,冒險而為,是因為他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石青的威脅。如同當年棘城初戰石虎,在巨大的威脅面前,只能冒險拚死一搏。幸運的是,上一次他博贏了,這一次仍然博贏了。糧草從敵軍轄區的收成上得到了補充,悅綰成功地吸引了敵軍主力的注意,後續援兵及時趕到了,接下來他可以從容應對任何挑戰。
因為,這是他精心布下的局。穩佔先手的情況下,他不相信,這世間有人能從他手中扳回局面。
「高某依詔令吩咐,沒帶糧草,只帶來兩萬步卒和一些攻城器械。請輔國將軍示下。」高開知道慕容恪對下不拘禮儀,拱拱手,意思了一下。
「高太守南下之主要職責是強性攻取樂陵城,然後以樂陵、馬頰河為據點,細心耕耘,在樂陵紮下根。」
說到這裡,慕容恪蹙起眉頭,無奈地說道:「樂陵城守將李歷原是樂陵倉副督,出身鄴城禁軍,對於城池攻守之道頗為精通,而且聽說此人極為油滑,很是難纏;另外,樂陵城雖然只有兩千守軍,卻又四五千鹽工可用。此番強攻只怕會付出不少傷亡。不過,無論付出多少傷亡,樂陵城必須於半月之內拿下來。南皮守將賈堅、劉准等人的妻兒子女、族人子弟大多居住在樂陵城,拿下樂陵,就等於拿下了南皮。高太守可曾聽明白?」
高開一凜,肅然回道:「屬下明白。輔國將軍膽管放心,十日之內,屬下定在樂陵城內為輔國將軍接風洗塵。」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謝謝高太守隆情,慕容恪心領了,只是慕容恪即將離開樂陵,短時間內可能不會回來。」
「離開樂陵?」高開忍不住詫異地問道:「輔國將軍不是打算以樂陵為餌,以逸待勞,將敵援兵一一殲滅麼?」
「恪確實有此打算,但對手會輕易讓我軍如意?」慕容恪笑著搖搖頭,自問自答道:「這顯然不可能。是以,我軍備戰樂陵之時,還需早作其他準備,以應對諸般不同的局面出現。」
高開思酌著追問:「那……輔國將軍準備到哪?準備應對何種情況?」
「高太守請近前來……」慕容恪拿了一張輿圖徐徐在案上展開。
高開靠近,但見輿圖上圈圈點點,標著鄴城、襄國、冀州等地名,另用寥寥幾筆線條勾勒著山川河流,當下認出這是幽冀之堪輿地形圖。
「高太守當知……」
慕容恪雙手撐案,目注高開,沉聲說道:「我軍之所以匆忙南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趁對手立足未定,不給石青留下半點整合喘息時間,以泰山之勢壓來,促其內亂生變。這亦是我軍實施突襲的首要目標,可惜,這個目標顯然落空了。南皮、樂陵負隅頑抗,鄴城、襄國風平浪靜,石青從容整頓兵馬北上救援……從這些反應上來看,無論是用武力鎮制或是懷柔優渥,石青確實安定了後方。從這點來說,這人確實很了不起,,慕容恪至今猜不透,他到底是用何方法短短時間整合了魏、趙兩國。」
慕容恪似乎很有些感慨,凝神默然半響,才繼續說道:「希翼敵軍內部生變的希望落空,一切重新回歸到戰事本質層面,雙方各憑本事,各展手段,單看誰更高明更厲害!」
「當然是輔國將軍更高明更厲害。哈哈哈……」高開鋝須大笑,帶著七分誠意,三分取巧大聲讚許。
昌黎扼守遼西進入中原最險要之途徑,著名的盧龍塞就歸屬昌黎下轄。幽州未定之時,這裡是燕軍最重要最便捷的退路,若非高開這等深得慕容氏信賴之人不可能在此擔任太守。因此故,高開此番還是首入中原,對石青名聲事跡聽說的少;自然認為對方不夠資格和慕容恪相提並論。
「石青非易於之輩!」
慕容恪慎重地提醒高開,隨即手指在輿圖上快速指點,口中說道:「目前的狀況是,對手主力主要聚集在襄城、冀州、中山三地。另有一股人馬正從襄國北上,按時間算,該當到趙郡了。我方呢……主要分佈於中山、南皮、樂陵三地。中山以南,敵軍主力密集,攻擊很難奏效,因此恪命令御難將軍悅綰積極防禦,吸引對方注意便是大功。我軍主力則由東路南下,襲取南皮、樂陵。不瞞高太守說,奪取樂陵、南皮,在此立定根基是我軍預定的第二目地,亦是第一目標落空後的首要目地。此目地一旦,我軍南下可謂圓滿了,至於殲敵數目,只能算順帶的利息。」
「哦?」
高開重新審視輿圖,若有所悟道:「拿下南皮、樂陵,我軍不僅能從北邊向襄國、鄴城發起攻擊,而且能從東面進行呼應,幾乎等於把鄴城、襄國包圍了一半。據有此形勢,不戰已勝了一半。」
「高太守說得有理卻不是最重要的,從東面給鄴城以威脅的同時,也給我軍帶來了同等的壓力。」
慕容恪委婉地糾正了高開的想法,隨即話音驀地一重,強調道:「攻擊南皮、樂陵最重要的緣故只是因為——我們的對手是石青。冉閔為對手時,偏居一角的樂陵對燕國可有可無。石青為對手時,樂陵的價值便不容忽視。青兗是石青老巢,樂陵是踏足青兗的必由之路,佔據樂陵,等於在石青心腹之側鍥入一枚鋼釘,讓他坐臥不安。特別是冬天大河封凍之際,幾百里寬的河面可任我隨意進出青兗。讓石青守不甚守,防不甚防。左支右絀之下,必定會露出許多破綻。」
聽到這兒,高開似乎越發困惑了,他忍不住驚問道:「輔國將軍想得如此長遠,難道以為此戰難以大勝、不能徹底擊潰石青麼?」
慕容恪瞥了高開一眼,帶著些善意,笑著責備道:「看來高太守還是沒把對手放在心上,汝以為石青何人也,是能輕易擊潰的麼?若是石琨、鄧恆之輩,但若敢於慕容恪野戰,勿須太守提醒,恪必定一戰而定。只是這石青麼?呵呵……不能急躁哦。」
「石青賊廝竟這般了得?依輔國將軍之見,如此惡劣局勢下,他會如何應對?」高開吸溜一聲倒吸口冷氣,經慕容恪三番四次地提醒,心裡終於有了石青一席之地。
「石青如何應對慕容恪不知,不過,換作是慕容恪,可能會有三策應對。」
慕容恪目光再次轉到輿圖上,手指在樂陵郡西部邊緣劃了道弧線。
「下策最為簡單直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樂陵危急便救援樂陵,為防對手以逸待勞,我會調集佔據數量優勢的人馬,或分兵合圍,分路進擊;或虛實相合,中路挺進。兵對兵,將對將,大打一場。」
「中策最為陰狠,非一般人能為。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腳。你打我樂陵,我來不及救援或者沒有把握救援,乾脆不救了,將計就計,把主力人馬集中到中山,想辦法吃掉充當疑兵的悅綰部。以此報失去樂陵之仇恨。」
「上策最為高明卻最難操作,成功與否,不惟人力更靠運氣。那就是放棄樂陵和中山,全部精力盡皆集中到南皮。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南皮燕軍,切斷樂陵燕軍退路;由此,不僅能一舉扳回局面,還能獲得大勝。」
最後一策說罷,高開驚得差點蹦了起來,駭然問道:「輔國將軍,石青是否會行此上策?將軍還請想法盡快應變才妥。」
話音出口,高開忽然悟到,慕容恪既如此說,自然早有應對之策,自己這下可算徹底露怯了。想透這些,他不由的面色一赫,怏怏坐下。
慕容恪沒有注意到高開的窘態。指點著輿圖解說道:「高太守過慮了。所謂的上策前景看起來最為美妙,然而也最難實現。石青一旦採用,便會在南皮與我軍形成決戰態勢。南皮背靠河間、章武,雖是敵轄區,我軍卻極易得到補給,相反,南皮雖然是石青下轄,距離冀州卻有近三百里,距離襄國五百多里,唯一相鄰的樂陵郡又被我軍佔據,一旦雙方形成對決,對手反倒成了遠飆之孤軍,先就輸了一半。兼且南皮有我方五萬大軍,樂陵還有我方五萬大軍隨時可以回援,誰想啃下來,只怕只能冀望我軍將帥無能連連犯錯。呵呵,他人也許有此妄想,石青斷然不會。」
高開訕訕問道:「那……輔國將軍以為石青是會選下策還是中策?」
「人的心思千變萬化,並無定規。石青的應對也會有千萬種可能。不過,慕容恪給出的上中下三策,是概而論之的三個範圍,無論對方應對細節如何不同,應該都在這三個範圍之內。果真如此的話,慕容恪以為石青更可能選擇中策。不過,高太守也知道,隨意揣測對手心意進而以之為依據做出應對,歷來是兵家大忌。是以,哪怕已有九成把握斷定石青會採用中策,慕容恪依舊會針對對手所有可能的動作做出應對。」
慕容恪顯然早已深思熟慮,侃侃而談。
高開雖非領兵大家,畢竟多年軍旅,還是懂得一些道理的,聽到這裡,點頭附和道:「大善!輔國將軍所言對之極矣。如此說來,輔國將軍此去灄頭,就是為應對各種可能而提前佈局謀勢了。」
慕容恪笑著點點頭,肯定地答道:「不錯。不知道高太守注意到沒有,此次行動中,有一個地方極為重要,敵我兩軍雖然沒有在此發生接觸,然,此地確是整個戰局之中樞。」
「哦?是哪裡?」高開低頭看向輿圖。
慕容恪右手食指伸出,在冀州二字上重重一點,道:「就是這裡。冀州城距離中山、南皮、樂陵都不到三百里,無論石青採用上中下哪一策,都將用到冀州;無論我軍如何應對,也都避不開冀州。說嚴重一點,冀州城內兵馬的動向,很可能決定戰事最後的勝負。可惜的是,悅綰能將襄國人馬誘往中山,卻沒將冀州兵馬誘過去……」
慕容恪長歎一聲,雙眼盯住冀州發呆。高開眼睛一晃,瞥見冀州城東南四十里外的灄頭,頓時醒悟過來,驚歎道:「冀州兵馬既然關係到決戰之勝負,輔國將軍只需盯緊冀州,一俟其出動之際,便尋機吃掉,如此,大事可定矣。」
「這只是一種用意而已。事實上,伏兵灄頭與據有冀州有異曲同工之妙,後著無窮。譬如,石青若行救援樂陵之下策,無論其援兵是由鄴城還是由廣宗、冀州方向進入樂陵,恪都可引兵從後殺出,斷其歸路,與高太守形成前後夾擊之勢,焉有不勝之理?」
慕容恪說到這裡,高開豁然開朗,越是琢磨越是感覺伏兵灄頭妙不可言,當下忍不住鋝須讚道:「輔國將軍真乃天人也。有將軍在此坐鎮籌劃,石青小兒何足為慮。」
慕容恪謙遜一笑道:「兵者,詭道耳,先算無勝,方可算有勝。慕容恪不敢冀望石青輕易入殼大破之。只求高太守盡快攻下樂陵,助我軍拿下南皮,讓大燕在此立定根基。如此便心滿意足矣。」
高開身子半抬,微微一躬道:「輔國將軍放心,高某誓死也要拿下樂陵。」
慕容恪頜首道:「明日一早,慕容恪便率兩萬鐵騎潛往灄頭,留一萬鐵騎繼續在樂陵製造聲勢,以掩蓋大軍去向。高太守攻城之際若需騎兵配合,儘管調度;慕容恪會通知留守騎兵統帶,暫命其受太守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