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為傳令竹符心急火燎之時,石青正在華林苑與麻秋等人話別。
永和七年三月十八黃昏,剛剛答應歸降鄴城的中山國太守侯龕接到十萬燕軍大舉來犯的探報,他隨即派遣快馬疾奔襄國求援。兩夜一天後,這份求援急報於三月二十凌晨到了身在鄴城的石青手中。
儘管燕國的反應迅速得出乎意料,儘管十萬大軍的數目不容小覷,石青仍然等到午後才離開鄴城,帶兵北上。無論心裡是否著急,該做的準備必須要做。接到急報後,石青一邊命令王寧整頓行裝,一邊急令冀州李崇部、襄國權翼部、童圖部接令後即刻北上與祖鳳部會合,由權翼任騎兵督帥,先行援救侯龕。百忙之中,這天上午石青還抽出餘暇將石寧斬了。
此次來鄴,麻秋走得比較匆忙,只帶了王擢、石寧、*三員大將和兩萬屠軍。石寧是羯胡石氏族中之人,羯胡石氏與鄴城仇隙深重,並因此幾乎滅絕。石青擔心石寧懷恨,於是督請麻秋斬草除根。石寧跟隨麻秋有五、六年了,但在麻秋心中的份量完全無法與石青相比。別說石青顧慮的有道理,便沒有這個理由,石青要殺石寧,麻秋也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刀。
殺了石寧,最後的一點顧慮消除後,石青這才從容離開鄴城;麻秋、申鍾、王擢、張溫、蔣干、郎闓等鄴城大大小小的人物一起出城相送,送行隊伍人數幾乎快攆上北上隊伍人數了。
此番北上,石青和來時一樣,只帶了王寧統帶的一萬降兵。從冀州調防的新義軍志願兵抵達襄國後,襄國已聚集了五萬步卒,算上兩萬騎兵和中山國侯龕的人馬,總數將有**萬之眾,石青認為這個數目的人馬完全可以和燕軍一較高低,況且己方還佔著主場優勢。
北上大軍有條不紊地在濁漳水浮橋上通行。石青攔住送行的隊伍,笑著勸道:「諸位殷殷之情,石青心領了,這就請回吧,再送下去,可就要送到邯鄲了。」
向送行隊伍團團拱手示意一番後,石青來到麻秋面前行了一禮,淳淳說道:「岳丈大人,治國之道與嚴苛僵化之治軍之道不同,應剛柔並濟,威德同施;親君子,遠小人,廣開言路,褒揚忠良……」
麻秋一揮手,阻止了石青:「此事我自知之,雲重勿須贅言,只安心對敵燕國就是。燕國原本不弱,如今休養安息已久,更不可小覷,此番北上作戰,汝務必小心在意,寧可無功而返,亦不得輕敵冒進。」
密雲之敗顯然在麻秋記憶裡留下了極為濃厚的陰影,提起燕軍的口吻極為慎重。石青凜然稱是。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麻秋哈哈一笑,口音一轉道:「雲重年齡不小了,婚事再也不能耽擱。待此番戰事了結,大晉朝廷的封號想來也該到了,那時就是雙喜臨門,汝新婚之典與老夫稱王之儀同時舉行,哈哈哈,咱爺倆好生鬧騰鬧騰……」
為了讓麻秋降晉,石青費了大半天口舌,另外加上一個許諾,許諾快則三年,最多五年,待中原形勢穩定下來,便擁立麻秋稱帝。
「一切聽憑岳丈大人作主就是。」石青回答的很溫順,頓了頓,他又叮囑道:「小婿走後,張溫將軍需要盡快率軍進軍黎陽,豫州冉遇和并州的張舉、蒲健如背之芒刺,每每想起,小婿都難以心安。」
包括兩萬屠軍在內,鄴城兵馬已有五萬五千之眾,四周威脅盡除的情況下,這麼多人馬窩在鄴城有些浪費,與之相反,由於新義軍主力開赴前線,青兗防衛十分空虛。對泰山腹地石青還不很擔心,對與冉遇接壤的陳留和與張平、蒲健接壤的河內卻提心吊膽。
因為這個緣故,石青將原董閏部一萬五千宿衛軍撥到張溫麾下,命令張溫率兩萬人馬進駐黎陽,與枋頭左敬亭部,守衛官渡浮橋的工匠營、衡水營互為依靠,以防萬一。這個舉動另外還有一層作用,那就是削弱了麻秋直轄人馬,石青擔心他不願意進而找借口阻撓,是以再次加以提醒。
「嗯。老夫知道其中利害,後天便督促張溫南下。」麻秋爽快地應承下來。
石青再次一揖,告別麻秋,又與申鍾、蔣干、王擢等人一一打了個招呼,隨後翻身上馬,再不回頭,逕直向北而去。
北上隊伍中有幾百輛大車,裝載的儘是金鼓帳篷,箭矢和替換兵刃,卻沒一粒糧食。連續不停的征戰不僅把襄國倉消耗一空,同時也將鄴城倉消耗一空。一萬人馬除了士卒隨身所帶的七日乾糧,再無一點多餘儲備;不唯王寧部如此,襄國五萬步卒大多是這種情況。萬幸的是,夏收到了,河北已經有不少地方開始動鐮,大軍可以隨時隨地徵集糧食以為補充。
這是一場意外發生,倉促應付的戰事。
石青是這樣以為的,但並不為此擔心;他相信,不僅鄴城沒有做好迎戰的準備,燕軍同樣沒有做好開戰的準備;襄國滅亡滿打滿算才十三天,除去消息在路上傳播的時間,燕軍從決議到出兵才用了幾天,怎麼可能做好進攻的準備呢?從求援急報上得知領兵的是燕國御難將軍悅綰,石青更加篤定對方沒有做好進攻準備的想法。否則,領兵的督帥應該是慕容恪或者慕容霸才對。
石青估計,對方的十萬大軍也許是由清梁、河間、章武等臨近之地憑湊出來的,並非隸屬慕容俊兄弟的鮮卑精銳。歷史上,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侯龕曾抵擋住慕容恪親自指揮的攻擊,那麼,有了權翼兩萬騎兵的呼應,這一次侯龕應該能夠輕易擋住悅綰才對。
鑒於此,石青雖然迅速做出反應,卻不是很擔心,因而沒調動鄴城和冀州城一兵一卒,只以襄國本部人馬迎戰。對他而言,此行與其說是對戰悅綰,不如說是個姿態,他要讓新近歸降的襄國北部三郡士人看到,他石青是值得信賴值得依靠的。當然,此番北上若能撈些便宜,他會更加高興。
沒有糧草的拖累,北上大軍輕車簡從,行進速度極快,在邯鄲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出發,天黑之前便抵達了襄國。
襄國城內,從冀州調防過來的一萬新義軍和孫威轄治的四萬人馬早已整肅停當,隨時可以出發。
三月二十二清晨。由一萬新義軍和兩萬大魏禁軍組成的北上主力,在石青的率領下離開襄國北上。王寧的一萬降兵做為後軍,延遲一天出發,以便收集大軍資用糧草。孫威領一萬悍民軍留守,鎮制一萬降兵和襄國城。
雖然負重不多,三萬人馬的速度還是比一萬人慢上許多。申末時分,北上主力只行了六十來里,石青正準備鼓動士卒加快行程,擔當大軍斥候的天騎營校尉孫霸領著兩個騎士急匆匆趕來了。
「石帥。權翼派人從中山傳來急報。」孫霸指著兩個騎士介紹。
兩個騎士翻身下馬向石青行禮,然後其中一個稟道:「稟石帥。權翼將軍發現敵軍行事十分異常,擔心其另有企圖,特命小將南下急告,請石帥小心在意。」
「另有企圖?」
石青心中咯楞一下,神經立馬繃起。「到底是怎麼回事?汝勿須慌忙,只詳細道來就是。」在南皮、襄國同燕軍兩次間接交手,早有準備的新義軍沒有一次完成預定目標,這不說新義軍無能,實在是因為慕容恪和燕軍確實不凡。故此,一聽說異常,石青立馬緊張起來。
「稟石帥,前天中午接到石帥將令之後,權將軍不敢怠慢,即刻率軍北上,連夜急趕,於昨日午後抵達中山並會合了祖將軍部、李將軍部、童將軍部等三部人馬……」
信使大概是權翼身前信用之人,各種場面見識得多,在石青面前不慌不忙,娓娓敘道「來到盧奴城下,我軍探知,燕軍只比我軍早到半個時辰,正在盧奴城北安營紮寨呢。按說燕軍轄地與盧奴近在咫尺,十萬大軍行得再慢,也該在三月十九抵達,不應該延遲兩日。權將軍因此有些疑惑,於是組織我軍向燕軍發起試探性攻擊。當時天近黃昏,我軍兩萬騎分作八個支隊,弓騎兵為主攻,槍騎兵佯攻,從四面八方向燕軍發起攻擊。燕軍應對的很好,約一萬五千騎出營迎戰,步卒弓箭手在倉促立起的營柵後給騎兵提供箭矢支持。我軍試探了兩輪,沒有佔到便宜就退了下來。不過,權翼將軍說,對方越是這樣越是有詐,燕軍騎步比例很高,十萬大軍中不可能只有一萬五千騎兵,而且十萬人馬在我軍兩萬騎攻擊下,竟然沒有反擊的意圖;這要麼說明對方另有企圖,有意隱瞞實力;要麼說明,對方十萬人馬根本就是虛的。為了讓石帥早一刻瞭解到前方的異常,權將軍特意命小將連夜南下趕來回稟。」
石青聽罷,一聲不吭,臉色陰沉地埋頭思索。過了一陣,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隨即傳令全軍就地駐紮安歇。歷史證明,侯龕防守中山還是很有一套的;無論是慕容恪還是悅綰,想拿下盧奴都非易事。石青以前沒為中山擔心,此時也沒為中山擔心,他現在擔心的是南皮。
如果燕國另有企圖,這個企圖只能是從東路進兵南皮。湊巧的是,原來防守南皮的兩支主力俱都出現變故,新義軍中壘營調往關中,逢約率麾下部眾去了魯口;眼下守衛南皮的是賈堅的豪傑營和劉准麾下的滄縣子弟,滿打滿算不過四千人馬。
很早以前,石青就感覺到南皮防守的薄弱,卻一直沒有精力顧及。一想到這些,他越發地憂慮不安了。更讓他憂慮的是,南皮方面至少有十餘天沒有消息傳過來,那邊情形到底如何他是兩眼一抹黑,一點底都沒有。換作平日,這也算正常;可在這個時候卻讓人越想越是心驚。
「幸虧沒有動用冀州人馬,這時候該用的著雷諾了。」軍士們忙著埋鍋做飯,石青獨自一人站在一道小溪前暗自慶幸,一邊琢磨著是否該調五千冀州人馬救援南皮。司揚那種調集所有步卒對陣敵騎的昏招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石青的選項內,他調集冀州兵馬去南皮,為的是充實南皮防禦,這樣的話有五千步卒就能應付了。而且冀州距離南皮近三百里,大軍行動遲緩,救援未必來得及,反不如一支輕旅管用。
就在石青琢磨之時,冀州雷諾快馬急報:南皮已被燕軍重重包圍住了。南皮被圍的消息既不是雷諾探到的,也不是賈堅派人急報通傳的,而是魯口的逢約發出來的。
逢約依照石青指令,率部去了魯口,但一直和南皮保持著聯繫。三月十九,慣常的聯繫人沒有回來,逢約隨即遣人去南皮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派去的人第二天一早趕回來稟報逢約,南皮四面到處都是燕軍,不下三五萬之眾,看旗號像是河間郡封奕、章武郡慕容評和柳縣封放三人湊起的聯軍。
逢約以聯絡人來回的時間推算,估計出燕軍大約在三月十八午時左右包圍的南皮,隨後派出快騎向冀州報訊求援。雷諾接到消息後,即刻轉到石青這裡,並且進言道:欲解南皮之圍,必得出動騎兵,否則徒增傷亡,無濟於事。
收到雷諾轉來的消息,石青按下調集冀州步卒充實南皮防衛的心思,隨即陷入兩難境地。目前他麾下只有權翼統帶的兩萬騎兵,而且正在中山國應對悅綰,無論悅綰大軍是否有十萬之眾,觀其能調動一萬五千騎兵出營迎戰,就知實力非同小可;這時候撇下中山國不顧,轉而趕赴南皮救援,不說此舉長途跋涉影響戰力是否明智,單論給中山國侯龕和常山郡、趙郡等新降之士造成的惡劣影響都能讓石青望而卻步。
也許,只能分兵了……
月上中天,夜色已深,士卒們各種各樣的鼾聲此起彼伏;石青負手於後,在小溪邊來回流連,一直拿不定注意。分兵看似是唯一的辦法,然而,力分則弱,戰事因此可能糜爛下去,繼而出現新的變故和不測,這是領兵者的大忌。
就在這時,靜夜之中忽然響起清脆而又急驟的馬蹄聲,馬蹄聲由遠而近,從南方極快地趕過來。聽到這個聲音,石青瞿然一驚,預感到一定又有不好的消息到來。禍不單行,這話最是應驗不過了。
忐忑之中,石青聽到馬蹄聲止住,聽到值守將士的盤問聲響起,隨即腳步雜沓聲響,月光之下,四名衣裳不整的士卒被一隊親衛帶了過來。
波光一閃,石青雙眼盯在對方驚惶的神情之上,他心頭一黯,旋即挺起胸趟,讓矯健的身子顯得更為剽悍一些,然後,穩穩地、靜靜地注目對方。
「石帥!大事不……」來人中的頭目倉惶出口,只是剛說出五個字便觸及到石青沉穩的身姿,似乎受到了感染,他慌忙閉上嘴,和同伴一起向石青叩首行禮,然後重新稟報道:「稟報石帥。三月十九黃昏,燕國輔國將軍慕容恪親率三萬鐵騎突襲馬頰河防線;馬頰河防線由幽州刺史劉准守衛,劉刺史旬日前引兵北上協防南皮,馬頰河因此十分空虛,被慕容恪輕易突破。二十日上午,慕容恪兵分三路,一路大張旗鼓,向東南殺奔樂陵城,一路向西南,游弋於灄頭、平原郡一帶,專事攔阻截殺我傳訊信使;一路悄然南下,意欲偷襲歷城黃河渡口浮橋。迫不得已之下戍衛將軍燒燬浮橋,在泰山徵募了八千餘義務兵和地方青壯,巡守黃河一線,並請石帥盡速派兵回援。」
「慕容恪!好——好一個慕容恪!」連串噩耗傳來,石青不僅沒有沮喪,反而感覺內心像有什麼被燎著了,胸中烈火熊熊,渾身的血液幾近沸騰,強烈到極處的鬥志將他整個人完全籠罩住了。
那就戰吧!慕容恪——石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