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鳳修改了石青的建議,沒有用土堵塞圍牆豁口,而是選用了火焰。四五千禁軍精騎將東邊林子的灌木一片片砍伐精光,隨後用戰馬拖到防禦帶附近,在每道豁口處堆起兩三丈長的大火架。
夜幕降臨,十好幾個大火架被點燃,熊熊大火將華林苑北部映照的如同白晝。新義軍四千多名混編騎或執弓拈羽,或綽槍戒備,在豁口外來回逡巡,以免石趙步卒撲滅火焰通過豁口突出攔截。
經此一著,原本粗陋簡易的防禦帶成了一道難以輕易逾越的屏障,將石趙步卒和騎兵一分為二,徹底隔絕開來。
華林苑明光宮外,石趙步卒嚴陣以待,與出宮的魏軍步卒形成僵持。魏軍步卒看起來沒有攻擊的打算,他們的意圖很明顯,抵近壓迫,拖住趙軍退走的腳步。宮牆土壘上架起了幾十堆篝火,火光明滅不定,給宮外對壘的兩軍送去一些隱晦不明的光線。
劉顯下了戰馬,整個人都縮到一塊陰影裡,看不清半點面容,只那雙陰鷙的雙目一閃一閃,在黑暗中散發著幽幽的綠光。
「大將軍。斥候探報,咱們後路被敵軍騎兵堵死了,大營也被敵騎圍住了,這下可難辦了!」曹伏駒大大咧咧地闖進陰影,哭喪著聲音嚎叫。
「少廢話!」劉顯壓抑住厭惡情緒,冷聲喝道:「讓兄弟們打起精神,堅持一夜。明早大軍突圍,只要會合了王寧精騎,敵軍便奈何我不得,哼哼,到時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不僅華林苑北部雙方十餘萬將士無法安眠,二十餘里的鄴城同樣有很多人不能安眠。
鄴城北門城樓內,四支火炬分插左右兩面牆上,焰火搖曳,映的樓內十幾人的臉色忽暗忽明,陰晴不定。
城樓內經過簡略的佈置,四五方嶄新的草蓆鋪上地面,**張矮几次序擺放。靠北的位置,大將軍董閏獨自一人盤坐其上。東西兩側,各有四張矮几,王泰、蔣干、申鍾、劉茂劉群、郎闓、朗肅等十餘位重臣大將兩兩一席,按照品級順序就座。
城樓外甲兵森嚴,侍衛林立,裡面卻很安靜。人們的心思似乎都沉浸在北方戰場的變化上,沒有誰有興致開口議論。
「鐺——鐺——鐺——鐺——」城樓外傳來四記清脆的金鑼鳴響,天已四更。
似乎被鳴更聲所激,董閏打了個機靈,從拄臂沉思中驚醒過來,抬頭茫然看了一陣,最後注目蔣干,問道:「四更了。北面有沒有消息。」
戍衛軍一直和明光宮保持著聯繫,哪怕戰事有一星半點的變動,也會有消息及時傳進城樓。傳達是公開的,主要的對象是以董閏為代表的朝廷諸公,並非蔣干。有大半夜時間沒接到戰事消息,董閏有些著急,情不自禁問了一句,這句話問的非常多餘,他沒有接到消息,和他同處一室的蔣干又怎麼會接到呢?
明知如此,朝廷諸公卻俱俱是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盯向蔣干,指望他能吐露出一點什麼。八卦心理不僅現代人有,古人也有,在焦灼不安地等待之時,八卦——哪怕是再無根據的八卦,也能起到舒緩壓力的妙用。
「這個……」蔣干本想直接了當地說沒有任何消息,感受到四周殷切的目光後,他及時改口道:「以目前情形來看,一切當在我軍掌控之中才是。諸位知道,若有意外必定會有消息傳來,至今沒有消息傳來,說明進展非常順利。」
呼——
城樓內響起許多鬆泛的吁氣聲。不少人附和道:「不錯!左將軍說得極是。」
「左將軍所言極是!」董閏在矮几上重重一拍,亢聲大讚。情緒激盪之下,他的聲音著實不小,與原本沉悶寂靜的氣氛格格不入,彷彿突如其來的炸雷,震得昏昏欲睡的眾人一個激靈,不由得都端起了身子。
董閏恍然未覺,繼續慨然道:「危難之際見忠良。戍衛將軍孫威跟隨皇上八載有餘,忠心耿耿,從不離棄;難得的是敢於擔當,既勇且能,朝廷危急之時,能挺身而出,細心謀劃,折敵鋒芒於最盛之時,催敵膽魄於猖獗之際,不愧為朝廷之柱石。」
王泰眼中陰翳一閃,董閏的話讓他很不受用。「忠心耿耿、從不離棄」不就是影射他王泰麼?至於敢於擔當更是笑話,他王泰不也是敢於擔當?只不過沒人願意讓他擔當罷了。
陰沉了一陣,王泰哧地一笑,開口道:「此言差矣。大將軍當真以為孫威小兒有此能耐?」說到這裡,他滿臉不屑,譏刺道:「孫威算得什麼?當年王某追隨皇上之際,他不過悍民軍一兵頭耳。除了悍不畏死之外,要武藝沒武藝,要兵略沒兵略,這等人若成了朝廷柱石,大魏也就完了。」
王泰毫不客氣,既沒給孫威留顏面,半點顏面。董閏勃然大怒,顧不得這段時間王泰對他的慇勤巴結,厲聲叱道:「放肆!衛將軍請自重!此一時彼一時,孫威將軍以前名聲不彰,乃是珠玉蒙塵,光彩未現。但得重用,便會大放光彩。此番面對強敵,孫將軍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直至將敵軍陷入必敗之境地,哪一點當不得朝廷柱石的稱譽!」
董閏話音未落,王泰倏地站起,滿臉漲紅地盯視著對方,嘴唇蠕動了一下,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此時王泰心中一片透亮:張溫、蔣干、石青暗中作梗,讓他未能得到統兵之權,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訴包括董閏在內的所有鄴城人,他王泰不僅手下沒了兵將,甚至連威望都沒了半分,與如日中天的孫威相比,已經沒有多少價值了……
「大將軍當真以為此戰是孫威之功?以王某觀之,孫威不過是石青擺在明面上的棋子而已。哼哼……」
王泰壓抑下羞惱,冷笑道:「石青的手段令王某不得不服。哈哈——厲害!哈哈……厲害!」大笑聲中,王泰一拂袖,轉身向外走去。
「衛將軍且慢——」董閏倉惶起身,追上去挽留。王泰提到石青的手段,不由得他不慎重以待。
王泰已走到門口,聞言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停下腳步,回身問道:「不知大將軍有何吩咐。王某一潦倒之人,只怕做不得什麼事了。」
王泰話音中帶著一股濃濃的蕭索意味,董閏聽了,接口安慰道:「衛將軍休要如此,董某無禮莽撞,請衛將軍諒解則個。」
王泰歎了一聲,既沒回返席位,也沒開口說話,只靜靜地等著董閏發問。
董閏拱手作了一禮,開口問道:「衛將軍適才言及,孫將軍是石青明面上的棋子,不知此話可有根據?」
「此事如此明瞭,用得著證據嗎?」
王泰斷然回道:「孫威是什麼人?要戰績沒戰績,要身家沒身家,雖說曾得皇上信用,不也過一戍衛將軍而已。在鄴城無論聲望或是職位,既不能與王某相比,亦不能與驃騎將軍張溫、左將軍蔣干相提並論。朝廷任命王某統兵出戰,張溫、蔣干、石青俱俱不服。大將軍以為,石青、張溫之輩又憑什麼會服膺孫威?」
董閏心中一慌,追問道:「這是為什麼?」
「哼哼!為什麼?」
王泰斜睨了蔣干一眼,冷笑道:「因為石青要把大魏禁軍收入囊中,知道大將軍對他有戒心,這才讓孫威出頭的。大將軍不要忘了,他們兩人私交向來不錯,孫威還是跟隨石青返回鄴城的。哼!石青算計長遠,不定在路上就算好了眼下這步棋呢。張溫那廝不用說了,恐怕早與石青攪和到一處,要不然孫威也不會如此輕易地拿到兵權。」
董閏身子一軟,差點癱倒在地。王泰的猜測如果當真,大魏算是完了。不說鄴城禁軍大半到了石青手上,單單孫威、張溫這等干將離心一事,都不是大魏朝廷能夠承受的。這兩人可是冉閔親信,他們都能離心而去,大魏朝廷還能剩下多少忠貞之士呢?
驚惶之下,董閏轉身環顧,只見城樓內諸人反應不一,申鍾、張乾滿臉駭然,劉茂、王郁擰眉苦思,蔣干、劉群、郎闓、郎肅等卻是臉色如常,似乎沒聽見王泰的言語一般。這一刻,他感覺這些人似乎都離大魏而去,倒向石青一邊了。
「衛將軍。這話不能亂說,萬一不對,豈非讓有功之士心寒。」
城樓裡靜了一陣,隨後終於有人發話了,申鍾恢復了鎮靜,蹙眉說道:「有些事情可以以常理推斷,有些事情不能以常理推斷;衛將軍所說,干係實在重大,還是謹言慎行為好。」
王泰冷笑一聲,沒有辯駁。
董閏稍稍有了些安慰,冀望如申鍾所說,孫威得以統兵雖不和情理,卻並非如王泰按常理推論的那般。
「咚咚咚——」一陣腳步聲響,一個士卒口中拖著「報——」的長音向城樓衝來。
城樓內心事重重的眾人被這聲音一擾,下意識地抬頭向外張望,但見外面白雲悠悠,天空湛藍,不知不覺地,天已大亮了。
報信士卒來得匆忙,沒有注意辨別站在門口的董閏、王泰,待到發現上首席位無人,找了一圈,這才發現董閏,遂上前行禮道:「稟報大將軍。凌晨時分,我軍騎兵突襲敵軍大營,火燒對方糧草輜重,守營趙軍倉惶之下,向北逃躥。鎮南將軍命童圖部五千騎駐留華林苑,協助孫威大都督牽制敵軍主力步卒,命李崇部五千騎趕往清淵,協助暗中集結的兩萬新義軍攻略冀州;自帶萬餘騎兵尾隨敵騎向襄國追擊。鎮南將軍命人傳告朝廷,真正的戰事剛剛開始,此番北上,我軍若不能蕩平襄國、冀州,不能為皇上報仇雪恨,誓不南歸!」
「啊!」
「什麼!」
「這……」
稟報的士卒聲音剛落,城樓裡立即爆出幾聲驚呼。座中*之人怎麼也不會想到,匆忙組織起來的保衛戰竟然打成了反擊戰,而且是直搗敵巢、徹底的反擊戰。
驚呼過後,城樓裡猛然一靜,座中諸人再度陷入沉思。士卒稟報的消息不僅極具震撼性,而且裡面包含了很多玄奧。譬如:為什麼傳告朝廷的是石青而不是大都督孫威?攻略襄國、冀州的決定是誰做出的?新義軍什麼時候在清淵集結的人馬……
「哈哈哈——好——」
過了好久好久,城樓內突然爆出一陣狂笑,王泰揚聲大喝道:「好一個石青石雲重,好大的氣魄膽略,算計得果然深遠周密,早早就把一切掌控在手。王某甘拜下風。」
說到這裡,他似笑非笑地瞅著董閏,道:「大將軍信了麼?未戰之前,石青已料定必勝,暗伏人馬於清淵,拖住劉顯主力於華林苑,一舉一動,環環相扣。這等大手筆,豈是孫威使得出來的?」
董閏尚未答話,蔣干長歎一聲,離座而起,背手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石帥能有今日,果然並非僥倖,我輩焉能不誠心拜服……」
話聲未了,人影已無,只留下滿是欽佩之意的鳧鳧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