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和七年二月二十二。
尚書檯吏員一大早便在鄴城四處奔走,傳達太子冉智諭令,大魏文武臣公午時前趕至琨華殿朝議。
自去年八月北征以來,這是大魏第一次啟用琨華殿,也是太子招集的第一次朝議,在襄國戰敗、冉閔下落不明、局勢變幻莫測之際,太子這次的舉動很有些意味。大魏朝臣如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接到諭令後即刻趕往皇城。
當然,對於知情者來說,這次朝會並沒有值得期待的地方;兩天前,新義軍帶來冉閔死訊,石青提議朝廷大舉公祭之時,這次的朝議以及主要議題就被確定下來了。
郎闓便是知情者之一。洗漱之後,隨便用了些食物,他邁出郎府,踽踽向皇城行去,一路之上,腦海裡翻來覆去儘是昨晚太武殿的情形。
昨晚,郎闓、劉群、孫威、韋伯陽在太武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最終還是見到了董皇后以及大將軍董閏。
孫威和韋伯陽此來的目的很簡單,是求朝廷安置的。眼下孫威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戍衛之責也被蔣干代替,堂堂戍衛將軍成了無職無權的閒人,實在很尷尬,於是他來找董閏,要求回到悍民軍中。韋伯陽原本沒有正式官銜,他一直隨侍其父御史大夫韋瘦身邊,幫著打理政事,韋瘦歿於亂軍之中,他沒了隨侍對象,於是來找董閏說項。
董皇后與董閏對孫威、韋伯陽頗有好感,不僅因為他們是冉閔嫡系,還因為時逢人心離散,兩人勇於擔當,這份忠義太過難得,特別是韋伯陽,不顧喪父之痛也要為朝廷出力,精白之心,殊為可貴。明白兩人的意思之後,董皇后和董閏欣然應允,命孫威回悍民軍,暫以將軍之名行校尉之職,領一營三千人馬;拔擢韋伯陽為中書令,日後隨侍太子左右。
孫威、韋伯陽滿意而去,郎闓和劉群被董皇后和大將軍留了下來。兩人向董皇后和董閏稟明朝中諸公對公祭所做的安排,聽說公祭只需十日,大將軍董閏如釋重負,隨即告訴二人:公祭之後,太子應即刻登基稱帝。諸公當提前謀劃,有所準備。
按照禮制,冉閔安葬之後,太子就該順理成章地登基稱帝。這事原本沒有多議的必要。只是思及冉操喊出的「內亂」二字,郎闓恍然感到其中沒有那麼簡單。可是,鄴城有誰能呼風喚雨動搖國本?郎闓苦思一夜卻不得其解。
經過冉閔一兩年的整合,鄴城文武互相牽制,政局漸趨平衡,無論是董大將軍、蔣干、張溫這等將帥,還是申鍾、劉群、繆嵩等重臣,只可能離心離德,卻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顛覆國本。郎闓苦思一夜卻不得其解。
思酌之間,郎闓由金明門進皇城,來到琨華殿前廣場。此時未到午時,廣場上到處都是等待朝會的官吏,大伙三五成群兩兩一夥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郎闓展目四顧,打算尋找知己之人敘話。眼光一掃之下,他發現廣場上有兩處地方特別異常。這兩地聚集的官吏特別多,氣氛與其他地方迥異,很有些亢奮,最奇怪地是,這兩處被鄴城官吏圍在中心的人士他竟然不認識。
怪了?難道地方上又出了什麼名士?郎闓大感詫異,打量著熱鬧圈子裡的中心人物,一邊向就近的踱了過去。
這個圈子中心是個年約五十的謙和文士,此人一言一行,帶著世家子弟受禮儀熏陶的痕跡,只是還有些拘謹,實在沒有傑出人士的風采。郎闓疑惑地拉過身邊的官吏,問道:「這人是……」
官員謙恭地回道:「回稟大人,他是前太傅劉隗的嫡親弟弟,幽州刺史劉准。」
原來是他呀……郎闓恍然大悟。
劉准籍籍無名他不知道,劉隗的名號他卻是知道的,既然劉準是幽州刺史,郎闓也就明白他身邊為何圍著這麼多人了。幽州被鮮卑人佔領,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幽州刺史退屯渤海郡,正面對敵鮮卑大軍。朝廷諸公對鮮卑人有些好奇,於是找上他問詢。
「諸公放心。鮮卑人沒什麼好怕的。前次慕容恪、慕容評親臨渤海,劉某與新義軍聯手與共,他們還不是知難而退了……」
人群中飄出的劉准話語正好印證了郎闓的想法,郎闓一笑,霍然憶起,如今劉准客居馬頰河一帶,算是在新義軍庇護之下。暗自琢磨著,他來到另一個熱鬧的圈子外。
這個圈子的中心人物看上去像是個粗豪的武人,郎闓仔細打量,卻在這人閃爍的目光裡感覺到幾分精明。
此人比劉准倒要強上幾分,只是不知是誰?郎闓向身邊人一打聽,被人告知這是渤海太守逢約。
咦,這是怎麼回事,他和劉准怎麼都來鄴城了,難道渤海郡有變?
郎闓有些吃驚,靠近幾步,站在圈子外側起耳朵,隨即聽逢約豪氣地說道:「他*奶*奶*的!鮮卑人打仗不行,倒是奸猾得很。上次逢某與劉刺史按照石帥指點,誘敵深入,擊其暮歸。眼看慕容評、封奕已然中計,五六萬人馬就要全軍覆沒,誰知慕容恪突然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招呼起鮮卑人就跑。哈哈哈……算他們運氣好,當時是夜晚,我等不及追趕,硬生生讓這大一塊肉從嘴邊逃脫。可惜之至,可惜之至啊!」
逢約話音未落,四周已是一片喝彩。眾人被他這番話挑逗的心癢難撓,議論不休。
「真是可惜!慕容恪、慕容評那可是燕國三輔中的兩輔,要是能……」
「鮮卑人沒什麼了不起,能拿下幽州不是因為厲害,是因為鄧恆、王午膽怯避戰的緣故。」
「沒想到逢太守這般威風,竟能讓五六萬鮮卑人聞風而遁!」
「主要是因為新義軍吧。鎮南將軍可是能把蒲洪、姚弋仲治得服服帖帖的主,慕容恪、慕容評焉能不怕!」
「兄台說得有理。石帥威震天下,四方宵小聞之無不膽喪。慕容恪、慕容評一聽說新義軍現身渤海,跑的那叫個快啊。哈哈哈——」
聽到這些對話,郎闓倏然一驚。鎮南將軍、石帥、新義軍這些稱呼就像劃過黑暗的一道道閃電,映的他心中一片通透。內亂因何而來?誰能動搖大魏國本?劉准、逢約為何來到鄴城……無數苦思不解的疑問隱隱都有了答案。
劉准、逢約曾向鄴城奏報過渤海戰事,那份奏報很簡單,只說慕容評、封奕兩路夾擊渤海,劉准抵擋不住,將民眾撤至馬頰河,逢約聯合劉准部以及新義軍堅守南皮,鮮卑人攻擊無果,最終撤退。
這種小規模戰事在鄴城沒有引發任何漣漪便即被人遺忘。直到今日從逢約、劉准口中道出,鄴城人才感覺到其中的曲折。原來在這場小規模衝突背後還隱藏著如此多的玄機。
郎闓在意的不是這些。他在意的是,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看清石青。兩人私交一直不錯,在郎闓眼裡,石青是個熱情果敢、勇猛忠誠的小兄弟。冉閔因讖言而欲對石青下手,他很不以為然並暗自為石青不平,認為那明顯是冉遇挾私報怨之舉。鑒於此,他對這個小兄弟更為關心照顧。必須說明的是,這種關心照顧是高高在上的兄長對身份稍低的兄弟愛護,才華橫溢、位高權重的世家子弟郎闓從不認為,石青有與他並肩的資格。
在這種潛意思的心理影響下,每當石青取得一個勝績,他有的只是欣慰,而從未深思其中蘊含的意義。直到他整夜苦思內亂之源而不得,直到他在依托新義軍的逢約、劉准身上看到無所畏懼的豪氣,直到他從朝廷官員口中聽出對石青的推崇,他才知道他錯了,他一直沒能正視自己的小兄弟石青。
姚弋仲、蒲洪那是連冉閔都顧忌的人物,呂護、段勤、段龕哪一個不是一方之雄,卻盡皆折在新義軍手上;堂堂南和張氏子弟、赫赫有名的悍民軍雙璧之一、豫州牧冉遇被新義軍壓制得死死的,只能偷偷誣告。
能做到這一點,石青豈是易於之輩!
郎闓倒吸口涼氣,在記憶中四處搜尋,在心中重新審視石青。
不注意還不覺得異常,一認真審視,郎闓驚得幾乎要跳起來。他驀然發現,一年多來,冉閔專注經營鄴城之際,新義軍勢力已經遍佈中原。青州、兗州、司州、徐州(不用說,周成肯定與他狼狽為奸)、關中秦、涼、雍三州無不歸入其麾下。新義軍勢力甚至越過黃河,西面據有河內郡、枋頭,東邊直達冀州的渤海郡、平原郡。
如果說,冉閔經營的堡壘鄴城算是一個點,石青經營的就是一張大網,並且,不知不覺中這張大網已經將鄴城包圍的只剩襄國方向一個出口了。
天哪!他怎麼做到這一步的?難道,真是應……
想到讖言,郎闓不敢想下去了……
這場朝會郎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渡過去的,渾渾噩噩之間,他見到太子冉智悲痛地宣告冉閔的死訊,他見到董閏慷慨激昂地陳說,激勵朝臣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他見到文武百官驚惶、悲痛、絕望、激奮等各種表情,最後他見到石青以太常卿的身份站出來,督請琨華殿所有人等出城恭迎冉閔遺體。他不由自主地跟著群臣行列,出了琨華殿,出了皇城,出了鄴城,向華林苑明光宮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