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鮮卑人的馬鐙騎確實比一般騎兵高上一籌兩籌,但遠不是劉琦想像的那麼可怕。
據東北出土的文物考證,馬鐙的出現可能是鮮卑人在征服扶余、高句麗的征途上,由漢代的單邊腳扣、發展到雙邊腳扣,進而到木質馬鐙、包鐵馬鐙。隨著鮮卑人南下,馬鐙由北而南地留傳進中原,由東至西,通過西域流傳到西方,並日趨成熟。這應該是諸多馬鐙起緣中比較可信的一種說法。
需要說明的是,鮮卑人馬鐙騎兵的出現是一種蒙昧原始兼帶著偶然性的自然進程。如同一個人的成長,只有許久不見的旁觀者才能感受到前後巨大的變化,身在其中並不會有很真切的感受。鮮卑人對馬鐙的認識就是如此。他們沒有真切感受到馬鐙的劃時代意義,一切都是憑著感覺自然發展。隨著馬鐙騎術的成熟,鮮卑騎兵越來越是犀利,但是,這種犀利來自於時間的積累,來自於熟中生巧,並非來自於有意識的系統操練。
石青、李農、冉閔……和鮮卑人不一樣,久經戰馬顛簸之苦的他們,一旦得到發展成熟的馬鐙,一旦獲得那種前所未有的穩定性;內心的震撼絕對不是身處其中的鮮卑人能夠比擬的。新義軍騎兵或是鄴城騎兵有意識地摸索新戰法以求發揮馬鐙優勢,這種操演,比鮮卑騎兵更專業、更系統。
劉琦敗陣的原因在於不瞭解敵情,以至於用無鐙騎兵衝撞馬鐙騎兵,這等作為無異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結果除了失敗再不可能有其他的了。
與劉琦相比,孫威突圍時的遭遇明顯好了許多。上萬潰兵糾結成一團向南奔突,其中大半是步卒,遇上鮮卑騎兵,他們不像劉琦的精騎那般沒有還手之力。一個鮮卑騎兵最多能刺死或撞飛一兩人,剩下的步卒依靠靈活的步伐,躲過正面的戰馬,從側翼給予對方以殺傷。
四面包抄的鮮卑騎兵陣線十分薄弱,與裹成厚厚的密密的大魏潰兵相比,南線的鮮卑騎兵就像試圖攔截滾動的巨石的一條細細繩索,隨時都有一分為二的危險。
「傳令!放逃兵過去,隨後掩殺!」悅綰及時調整了應對方略。
號角聲中,鮮卑騎兵閃開了一條通道,大魏潰兵歡呼大叫,沿著通道向南狂奔。慌亂之中,他們無暇多想,絲毫不知死神的獵殺才剛剛開始……
「殺——」悅綰長槍前指,萬餘鮮卑騎兵呼嘯尾隨上大魏潰兵,開始了新一輪屠殺。
屠殺來自於背後,潰逃之際,突圍時以命搏命的廝殺看不見了,士卒只能跟著前方的將領拚命狂奔,沒有人會轉身廝殺。大魏軍士卒多是步卒,憑兩條腿不可能擺脫騎兵。大燕騎兵從容跟在他們身後,長槍毫無顧忌地收割生命。
跟隨在孫威、胡睦、劉琦身後的士卒越來越少,鮮卑人長槍嘯叫的風聲就在他們耳畔呼呼迴響,眼看著不幸即將到來之時,他們的機會來了——天黑了。
按照鮮卑人追殺的速度,大魏潰兵沒一個人能有機會逃到渚水,但是老天給了一條生路。這晚的夜空,無星無月,黑雲瀰漫,一黑下來,便是伸手不見五指。遇到這種天氣,悅綰只能無奈地吹號收兵。
大魏倖存士卒還有三五百人,孫威張望了一下,除了一個個模糊的影子,卻無法分辨是誰。「走吧!回去向皇上請罪!」他吆喝了一嗓子,憑著感覺在黑夜裡踽踽南下。
將近三更之時,孫威回到中軍大營。
此時的中軍大營燈火通明,四下裡到處都是來去匆匆的士卒。不用多想,孫威也知道,中軍應該接到了大敗的消息,在連夜調整部署。
垂頭喪氣地跨進行轅,孫威正思酌著怎麼向冉閔請罪之時,人影一閃,劉琦、胡睦從黑影裡竄出來,一左一右圍上他,慇勤說道:「戍衛將軍。大夥一起去見皇上吧。」
大敗由河東戰場開始,兩位河東主將擔心軍法處置,是以拉上孫威,希翼法不責眾,網開一面。孫威苦笑著點點頭,和兩人一起來到冉閔的大帳。
大帳裡亮如白晝,冉閔沒有休息,聚精會神地趴在矮几上看著輿圖。三人進來叩拜、請罪,他似乎沒看見,任由三人直挺挺跪著,只蹙緊了眉盯著面前的輿圖描畫思索。
渚陽大敗,襄國形勢就此逆轉,大魏軍處在極其危險的境地。十一萬大軍眼下只有六萬餘,與九萬敵援軍和襄國城內五六萬大軍相比,數量處於絕對劣勢;不單如此,大魏軍乃是客軍,既沒地勢可依,也無便利的補給,一旦拖下去,首先支撐不住的將是大魏軍。
唯今之計,只有撤軍一途。可是在對方幾萬騎兵的追擊下,大魏軍能夠撤回鄴城嗎?答案顯而易見。若想安然撤退,大魏軍必得先打一場硬仗,擊退或者挫敗敵援軍鋒芒,讓其不敢追擊才是。
冉閔盯著輿圖,一握拳,重重錘在渚水和滏陽河之間的平原上。
渚水和滏陽河都是從西向東、在襄國附近轉向東北流淌,兩河的區別在於一個在襄國北轉向、一個在襄國南轉向。兩條河流就像兩道並行的轉折線,線與線相夾的平原就是渚陽到襄國的主要途徑,平原狹窄,最寬出不過二十里,最窄處僅七八里。在此決戰,敵援軍即便不願也難以避開。
「皇上!鮮卑人都是馬鐙騎兵,非我軍能敵啊……」
思路被一陣淒慘的哀聲打斷,冉閔這才注意到在下手跪著的三員心腹大將。大敗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就下定了誅斬三人,以儆傚尤的打算,可當三人跪在面前,惶恐請罪的時候,他心地驀然一軟。畢竟是多年的心腹啊,怎能說殺就殺……
遲疑之間,冉閔問道:「劉琦。汝剛才所言是實?鮮卑人全是馬鐙騎兵!」
「微臣願以滿門上下性命擔保,絕不敢有半句虛言欺瞞皇上。」好不容易有了辯解的機會,劉琦俯首頓身,連聲表白。旋即一指胡睦、孫威道:「戍衛將軍、車騎將軍親身經歷鮮卑馬鐙騎兵的威猛犀利,可為微臣作證。」
冉閔眼光移過去,瞧見胡睦、孫威兩人頹廢地點點頭,他的眉頭立時皺了起來。作為沙場宿將,他心裡很清楚,決定戰場勝負的大多是士氣人心,並非是人員的數量或者兵甲的犀利。鮮卑人有馬鐙騎兵如同新義軍有馬鐙騎兵一樣,並不是很嚴重的事,可若大魏軍將士因此以為對手不可戰勝,這才真正地嚴重了。
「住口!」冉閔蠻橫地阻止了劉琦接下來的解說。「汝等臨危而避,難堪重用,致使渚陽大敗,五萬將士生還者不及千人。如今不思悔改,還欲用狡詞詭辯,亂我軍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冉閔雷霆大怒,三人頓時嚇得呆了,匍匐的身子簌簌發抖,只等著聽「斬首」二字。就在這時,冉閔話音一轉,喝道:「汝等給寡人滾到後軍去,好生思過反省,休要胡言亂寡人軍心。」
冉閔說得很不客氣,三人聽在耳中卻如聞綸音,知道性命算是保住了,在大帳中癱了一陣,這才辭別冉閔,連夜趕往滏陽河南岸的後軍大營。
三人出帳之時,正好遇上衛將軍王泰和射聲校尉張艾進賬。原來冉閔得到渚陽戰敗的消息之後,即刻傳令王泰、張艾兩人,連夜移營,將城東、城北的人馬拉倒中軍會合。兩人奉詔剛剛趕到。
「讓各營士卒隨便找地方睡上兩個時辰。」冉閔從沉思中抬起頭,帶著些疲憊吩咐道:「安頓好以後趕快過來,五更時分,寡人召集眾將議事,逢此危急時刻,正需汝等鼎立相助。」
王泰、張艾答應一聲,隨後並肩出帳。張艾急著安排士卒休整,出帳後對王泰一拱手,便即去了。王泰沒有急著回駐地,喚過身邊親衛問了一陣,打聽出劉琦三人的去向後,找了一名親衛回宿衛軍傳令,自己則帶了親衛出轅門向南追去。
王泰沒用多久就追上了劉琦、孫威、胡睦。劉琦曾經作為副手,和他駐守襄國城北有一段日子,因此他沒有客氣,直接問道:「劉僕射。渚陽一戰究竟是如何敗的?」
劉琦懊惱道:「還不是因為鮮卑人,十幾年沒和鮮卑人交手了,沒想到鮮卑人越發厲害,騎兵竟然是清一色的馬鐙騎兵。這仗還怎麼打?」
此言一出,孫威、王泰雙雙變色。
孫威是因為劉琦口無遮擋,冉閔一再交代,不可胡言亂了軍心,劉琦依舊不知道收斂。不滿歸不滿,孫威卻沒敢說什麼。王泰乃鼎鼎有名的悍民軍雙壁,位階一直在他之上,他即便不滿也不敢當王泰的面反對,何況此時他是待罪之身,更不敢得罪王泰。
王泰變色是因為大燕國的馬鐙騎兵。
大燕軍一直是大趙軍的夢魘,悍民軍之所以揚名天下,是因為棘城一戰只有悍民軍沒在大燕軍手中吃虧,但是,沒有吃虧並不等於悍民軍佔到了便宜,棘城之戰,悍民軍在大趙軍整體敗退之時得以從容退走,頂多算和大燕軍打了個平手。
王泰變色是憂慮這次對陣鮮卑人與棘城之戰不同,此時的大魏軍主力不是悍民軍,而是戰力有待整合的一般禁軍;大燕軍則更上一層樓,竟然裝備上了馬鐙騎兵。雙方一退一進,形勢顯得格外嚴峻。
「三位慢走。王某不送了。」王泰辭別劉琦三人,急匆匆趕往中軍大帳。他要向冉閔力諫,築壘固守,並調鄴城人馬北上赴援。
王泰踏進中軍大帳的時候,帳內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中書監盧偡、尚書徐機、道士法饒、射聲校尉張艾等人圍在帥案的輿圖前,聽冉閔慨然講解道:「汝等且看……這裡是渚水和滏陽河最狹窄處,兩河相距不過九里,其中還有一兩里的草灘沼澤,刨去這些,真正能交戰的,只有七里寬,這種狹窄地帶正好可以限制對方騎兵。而且,此地距離我中軍大營不過十五里,輜重糧草隨時可以得到補給,利於我軍結陣久戰,只要擋住對方前幾輪衝擊,拖個一日半日,勝利就是我們的。是以,寡人欲親率主力屯於此,與敵一決勝負……」
拖得下去嗎?王泰心裡剛冒出這個念頭,旋即被他否定了。馬鐙騎兵太厲害,鮮卑人不會給大魏軍拖下去的機會。
「皇上!此計不妥……」
王泰分開眾人,上前進諫道:「今襄國未下,外救雲集,我若出戰,必腹背受敵。此危道也。不若固壘以挫其銳,徐觀其釁而擊之,且陛下親臨敵陣,如失萬全,則大事去矣。」
王泰所言,從戰術上來說,也許更為穩妥。冉閔曾經有個這種想法,不過最終還是被他摒棄了。這種做法看似穩妥,在對手不犯錯的情況下,極可能讓大魏軍陷入重圍。一支客軍若是陷入重圍,行事艱難被動不說,更可能對士氣造成難以想像的打擊,這種打擊甚至能摧毀全軍的鬥志。與其後果艱險難測,不如逞險一擊,勝了便即全面扭轉當前惡劣的局勢,敗了仍舊回歸艱險的局面而已。
如果這是其他人的建議,冉閔會不加猶豫給予否決,王泰卻不一樣。不僅是照顧自己左膀右臂的面子,更重要的是王泰乃多年宿將,所言自然有些道理,不能不加以考慮。
冉閔沉吟之間,道士法饒站了出來。
法饒原在南方修道,聽聞北方大變,冉閔頒布殺胡令後,他不甘寂寞,北上鄴城,意欲幫助冉閔匡扶漢人社稷。法饒運氣很好,他趕上冉閔鑄像失敗正對佛圖空憤恨不已、連帶對佛教心生間隙之時來到鄴城,因此一見之下,立即得到冉閔禮遇,隨時帶在身邊參贊。
可惜的是,法饒雖有心為大魏出力,奈何胸中錦繡實在有限,來北方年餘,遲遲沒有任何善舉良謀貢獻,以至於漸漸被他人小覷非議。這讓法饒很是著急。
適才冉閔講訴對敵方略的時候,法饒頗以為然,待到王泰出言阻止,冉閔有些躊躇的時候,法饒認為自己進言的機會來了。當下站出來反駁道:「陛下圍襄國經年,未有尺寸之功;今敵至,又避而不擊,將何以使將士乎。且太白入昂,當殺胡王,百戰百可,不可失也!」
冉閔聞言,再不遲疑,揚聲喝道:「吾意決矣,敢沮眾者斬!」
永和七年。二月十六。辰時正。
冉閔留五千人守衛滏陽河南的後軍輜重營,留五千人守衛襄國東北方的中軍大營。親率五萬馬步在滏陽河西岸佈陣,準備迎戰石琨、悅綰的聯軍。
與此同時,冀州軍、大燕軍傷患留在渚陽城,悅綰、石琨率七萬五千餘主力出城,沿著滏陽河西岸南下,天近午時的時候,他們遇上了大魏軍的戰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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