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空遼闊寂寥,格外地高遠,彷彿欲離人間而去;青碧的夜色越發地幽深了,朦朧之間,直讓人錯以為裡面是另一個世界。
蒼穹籠罩四野,大地遠比天空更為黑暗。距離黎明還有一段辰光,遠處臥伏的孤城、近處黑糊糊的密林,影影綽綽只能『看見』大致的輪廓,事實上,與其說『看見』,不如說是『感覺』見。
石青揉了揉發澀的眼,五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豎立著黑雪長長的馬鬃,安撫帶了很長時間嚼子的戰馬,在他身後,默立著一千七百匹戰馬和一千七百名新義軍騎兵。
這是八月十二的凌晨。是新義軍騎兵守候的第二個早晨,大網早已在繹幕城四周撒開,他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獵物入網。
依照石青的想法,新義軍一旦表明敵意,段勤就應該毫不猶豫地率部突圍,因為拖得久了,沒有補給的雜胡騎還沒餓死,戰馬就先餓死了。段勤突圍之時,便是新義軍狩獵、練兵之時。石青沒料到,段勤這般沉得住氣;八月初十、十一兩天,他只是不斷地派小股騎兵出城,四處出擊試探新義軍虛實,大隊人馬動也沒動。
石青事後琢磨,段勤也許是在荒蕪的繹幕城內搜集到一些草料,所以多挨了一兩天。但是他相信,城內的草料怎麼也不可能讓五千戰馬食用三天。這樣的話,段勤必定會在今日突圍,而黎明前的辰光,正是突圍的最佳時機。
「嗚!嗚!嗚!」
寂靜的黎明突然響起了一陣短促的號角,吹得是報警的節奏。石青精神一振,側耳一聽,號角是從東邊從來的。
怎麼是東邊?
石青禁不住有些錯愕。新義軍大軍三面圍城,敞開北方一面是為了逼段勤向北逃,繹幕之北三十里外是馬頰河。馬頰河與繹幕之間這片平原便是新義軍預設的獵場。但是段勤一點也不配合,竟然選擇向*圍。
由繹幕向東行不到百里,便是樂陵郡地界;為了防止段勤流竄到樂陵影響民生,石青特地將數量最多的權翼部佈置在城東,並且這兩天段勤應該偵知到這一情況,他為何不向北反而向對手最多的東方突圍呢?難道他深知「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的用兵之道?
「嗚——嗚——嗚——」
石青沉思之間,東邊號角聲忽然一變,變得悠長渾厚。吹得是敵軍主力來襲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石青顧不得多想,回身大喝道:「戰馬去嚼!騎士棄枚!上馬——」
石青一躍上了戰馬,長槍朝天一舉,揚聲令道:「魏憬。汝率一曲人馬,於南門外游弋,捕殺漏網之魚。其餘各部——隨本帥殺敵!」
「殺敵——」
短短的一瞬,繹幕城週四處都爆發出震天的喊殺。
上萬匹戰馬隨之奔騰起來,鐵蹄踏過,大地顫抖著發出沉悶的雷音,聲音巨大的彷彿成了天地間的背景音樂,這樂聲伴著心臟快速躍動,隨熱血一道沸騰,融入到每一個戰士的毛髮骨肉裡,以至於讓人忘了它的存在。
「衝過去——」段思陪長槊斜端,厲聲呼喝,率五百死士向東衝擊,晦明的晨光映照下,前方模模糊糊現出無數新義軍騎兵的身影。
段勤決定出其不意向*圍,攪亂新義軍治下的樂陵郡,以報復石青的侮辱。東邊偏門很窄,只能容兩騎並排而行,為此,五千精騎拖出了一個三四里長的縱隊,這麼長的隊伍全部出城差不多需要半個時辰。可是,他們隱秘的行動只進行了一刻鐘,就被新義軍發現了。為了讓後續人馬順利出城,成建制集結;段思陪只有拚命了。
「前軍!方便鏟衝擊陣。攪散敵軍——」
望著衝殺過來的五百精騎,權翼隨口下了一道命令。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平淡無波,彷彿置身所在,不是沙場,而是友人相聚的雅靜軒閣。
權翼部三千六百騎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中軍一千二百騎,另四軍每軍六百騎。命令下達之後,六百騎前軍越出本陣,一邊放馬小跑,一邊調整隊形。
距離段思陪三百步時,六百騎組成了一個怪異的衝擊陣形。這陣型前段像弧形的玄月,後面在弦月的凹陷部中心拖出一個厚厚的尾巴。石青認為,步兵的鋒矢衝擊陣用於騎兵未必妥當。騎兵馬速太快,如果說鋒矢衝擊陣是鋼刀的話,騎兵的鋒矢衝擊陣就是因為快而顯得更為犀利的鋼刀,高速帶來的犀利不僅能給對手極大的殺傷,也還容易折斷,傷到自己。是以,石青和權翼、雷弱兒、侗圖等人合計出一種新的衝擊陣。這種衝擊陣陣形有些像和尚用得方便鏟,故此命名為方便鏟衝擊陣。
方便鏟衝擊陣甫一形成,六百前軍精騎倏地加快馬速,如同鋒刃銳利的鏟子,呼嘯著向對手剷去。
雙方快速接近,馬上就將發生碰撞,權翼卻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冷靜地下令道:「命令——左軍分六隊散開,向西南方運動;右軍分六隊散開,向西北方運動;一俟敵軍被前軍衝散,立即予以圍剿,不可放過一人。」
有馬鐙的優勢,有新的合乎時宜的陣形,有數量上的優勢……前軍若還不能衝散對手,可謂無能之極了。
左右兩軍一千二百騎,分作十二個百人隊,漁網一樣,向兩翼撒開。
「後軍戒備——準備正面阻擊!」
權翼話音剛落,前方驀然爆發出震人膽魄的喊殺聲,六百前軍和五百胡騎終於相遇了,如同兩個長滿尖刺的龐大怪獸,轟然撞在一起。這是整體之間的角力,相撞的那一刻,個人武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想活下來,依靠的不僅是袍澤間密切的配合,還有運氣。
段思陪的運氣無疑很好,身邊扈從紛紛倒下,他卻毫髮誤傷。
「殺——」
厲吼聲中,手腕小幅度一帶,長槊斜引,撥開一支長槍,段思陪順勢直擊,疾馳過來的新義軍騎士身子從戰馬上倏地彈起,飛到半空,慘呼聲中,一蓬鮮血四處飛灑。
這名騎士雖然被一槊擊殺,他的戰馬依著慣性繼續前衝,狠狠向段思陪撞來。段思陪一帶馬韁,胯下戰馬虎跳而起,生生向左挪了兩尺,避開對手。
段思陪喘息未定,眼前寒光一閃,映的眼睛發花,四五支長槍密密匝匝地攢刺過來。他心中一驚,大吼一聲,一提馬速,戰馬忽然加速,向對方陣中擠去,三支長槍頓時刺了個空,另外兩支長槍被長槊左右撥打,掃了開去。
躲過一劫之後,段思陪豁然發現他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四面全是滾滾向前的新義軍精騎,他就像是逆流中的礁石,不知道要經受多少輪槍刺的沖刷和洗禮。
「殺——隨我來!」
段思陪揚槊高呼,希望麾下部眾前來接應。他的希望很快落空了,呼聲沒有喚來部眾,反而喚來更多的長槍。新義軍的長槍就像波浪般,一層層,一重重撲面而來;他竭力架開一輪,還未來得及喘息,另一輪接踵而至。招架到第三輪的時候,他肋下一痛,被刺了一槍。緊跟著第二槍、第三槍連續刺到身上。
「來人——」段思陪驚恐地大叫。就在這時,一個新義軍騎兵衝上來刺中了他,隨後一挑,將他跳離馬鞍。
段思陪迷迷糊糊飛到半空,居高臨下地看去,只見對手隊形就像一把帶刃的鏟子,蠻橫而又有力地從大地上鏟過;所過之處,他的五百死士被分割成無數零散的小塊無力地掙扎著,隨時都會湮滅的樣子。
完了——
段思陪哀歎一聲,閉目待死。就在這時,他感覺背脊一痛,身子再度拋起。原來一名新義軍騎士擔心砸到自己,挺槍將正在下落的段思陪再度挑飛。
段思陪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身子又是一痛,這一次受創的是胸部,再度飛起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似乎是個漏氣的風箱,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卻仍然感到異常地憋悶。
一槍、一槍、再一槍……
段思陪就像一個皮球,不斷地被長槍挑起上拋,落下,再上拋……直到新義軍騎士盡皆衝過,才砰地一聲砸了下來。這時候的段思陪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篩子,體內的鮮血從篩子眼裡漏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