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漳水、濁漳水從鄴城南、北流過,到達魏郡時合而為一,統稱漳水,漳水向東北流淌,穿過樂陵郡中部平原,與北邊的馬頰河並排而行,最終匯入大海。灄頭人就安置在漳水與馬頰河兩水三岸之間。
樂陵城位於漳水之南,作為灄頭人的核心人物,姚弋仲一家老小也被安置在距離樂陵城不遠的漳水南岸,以方便照顧。
在樂陵城歇了一宿,第二天在賈堅的陪同下,石青逆漳水而上,前去拜會姚弋仲。他們這一行的嚮導,乃是掛著大魏武衛將軍名號的姚若。
姚若聽說石青來到樂陵城後,連夜趕了過來。此時的姚若既沒有武衛將軍的傲氣,也沒有盡到一個嚮導應盡的本份。也許是因為不方便活動,他沒有騎馬,而是甩開大步繞著駟黃左右跑動,不住沖車上的石青討好地諂笑,間或插上一句兩句。
石青和賈堅坐在車上,說說笑笑,聊些渤海、樂陵的風土人情,也聊鄴城人士的趣味軼事,只始終沒有邀請姚若上車敘話。
行了一個多時辰後,漳水南岸漸漸多了些人煙,一座座帳篷,一輛輛大車隨處可見。灄頭人中無論是羌族、氐族,還是漢人、匈奴……大多祖籍隴山一帶,幾十年來,他們由隴山到長安,到河東,再到灄頭。腳步一路向東,遷移已成了一種常態,以至於大車、帳篷成了不可或缺的家什,走哪帶哪。
「石帥!我父親迎接石帥來了——」姚若斜指前方,叫喊一聲。
石青凝目望去,只見一輛撐了紗棚的牛車孤零零停在右手處的河堤高砊上,一個御者似乎承受不住日頭的暴曬,無精打采地牽著駕馭的黃牛;車上還有一人,大熱的天,那人蓋了一張羊皮襖,斜靠著大車車廂,露出大半個身子。雙方還有一段距離,石青看不清對方面貌,但他知道,車上那人必是姚弋仲無疑。
「停車!」石青招呼雷弱兒停下駟黃,隨後邀請賈堅道:「老將軍。征西大將軍英雄一世,我們不可失禮馬虎,還是步行過去吧。」
「好好——」賈堅無可無不可地應承著。
姚若收起笑臉,對石青一揖道:「謝石帥成全!」
石青不在意地擺擺手,輕步下了駟黃,帶著賈堅、左敬亭以及姚若上了河堤,緩緩走過去。
毒蠍曾經遠遠見過一次姚弋仲,在給石青的記憶裡姚弋仲是個鬚髮虯張,躍馬橫槊的雄武老將;如今離得近了,石青才發現,毒蠍的記憶未必靠得住。在眼前的姚弋仲身上,已很難發現雄武之氣,與其說是武將,不如說是行將就木的老人。
姚弋仲和賈堅一樣,鬚髮盡白;不同的是,他的這種白,不是賈堅如銀一般的閃亮,而是如蕭索的秋霜,帶著黯淡的灰色。鬚髮間露出的肌膚也是如此,鬆弛而又乾燥。
姚弋仲真的老了。
石青心底一念頭。揚聲招呼道:「征西大將軍安好。新義軍石青前來看你了……」說著,他雙手抱拳,微微躬了下腰,行得是私下場合用得半禮。
姚弋仲閉眼依靠著車廂,似乎睡著了。石青問候罷,他那雙耷拉著的眼皮動了一下,似乎想睜開又感覺陽光刺眼,最終只擠出兩道縫隙,露出些散亂的目光。
散亂的目光從腳下開始打量,逐漸上移,挪到石青那刀砍斧劈一般的臉上之時,忽地一定,那雙瞇縫的眼猛然大睜,兩團精光爆射而出。姚弋仲大聲喝道:「好!又有一個殺將出世,這世間越發熱鬧了。姚某只恨不能與會矣!」
在這一刻,姚弋仲彷彿換了一個人。雙目神光乍現,鬚髮張揚飄拂,牙關緊咬,臉上鬆弛的皮肉倏地鼓了起來。即便他躺在牛車上,依然讓人感受到久經沙場之士的沛然殺氣
這才是姚弋仲的真面目吧。石青微微頜首,隨即沉聲問道:「又出一個殺將?征西大將軍此言何意?」
「嘿嘿——汝便是新義軍軍帥石青吧。見到汝,姚某想起了石勒、石虎、還有冉閔、蒲洪。汝等手持殺器,皆能肆無忌憚地殺戮。是以稱為殺將。這等亂世正是汝等肆意縱橫之天地……」姚弋仲說著說著,忽然向洩了氣的皮球,精氣神越來越少,越來越弱,以至於聲音也變得微弱斷續了。
難怪剛才他那般精神,原來是鼓了半日力氣。石青恍然之下,走近幾步,聽姚弋仲含糊地說道:「……可惜……啊……姚某再……無緣……與會。」
「征西大將軍錯了。石青手中刀只殺該殺之人,只殺敵人,並非肆無忌憚。」
石青對他的說法很不以為然。「如果殺戮亦有道,石青便是正義之殺戮。豈是石勒、石虎這等暴虐野蠻之徒可以比擬的?任他石勒、石虎再是雄橫,石青亦恥與為伍。」
姚弋仲閉目不語,他似乎在蓄積精神,過了好一陣,才睜開眼說道:「石帥。讓他們都退下,姚某欲和汝單獨說話。」
石青揮手示意,待左敬亭、賈堅連帶姚若和牛車御者盡皆退下河堤後,他邁步上了牛車,在姚弋仲對面跪坐下來,靜默不語。他發現姚弋仲精神不濟,每次開口說話,必須蓄積一段時間的精神方可。是以,他耐住性子,等待對方開口說話。
過了許久,姚弋仲依舊閉著眼睛,悠悠說道:「石帥!姚某本屬晉人,晉室南渡,中原歸趙;姚某受石氏厚恩,不得已歸趙。今石氏氣數已盡,某欲帶子侄兒孫南下,重歸晉屬。請石帥成全。至於灄頭舊部,當交由新義軍統帶……」
南下投晉?石青驚愕不已,他沒料到姚弋仲這麼直白;坦言要用灄頭人丁換取姚氏一門南下投晉的機會。眼下灄頭所有人丁包括姚氏滿門都在新義軍掌控之中,還能當作籌碼用來交換嗎?
石青暗自冷笑,他說什麼也不會放姚襄離去。這個人足夠隱忍,又長得一副淳淳君子模樣,真要讓姚襄去了南方,肯定能將大晉上下人等忽悠的不知道東南西北。不定最後會成什麼氣候呢?
等了許久沒有回答,姚弋仲雙眼慢慢張開,瞧見石青遲疑猶豫的神色,他似乎有些明白。情急之下,不知哪來的力氣,他身子霍地一直,雙手一撈,鐵鉗一般箍住石青雙腕。
「石青!汝敢不允麼!」
姚弋仲目瞠欲裂,厲聲呵斥:「汝若不允,姚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廝在灄頭人中威信不小,為了權翼、薛瓚這些人,還是先穩住他吧。嗯,這廝病成這般,也許時日不多了。忍一忍吧。
石青拿定主意,皺眉說道:「征西大將軍多慮了。石某並非不願,而是因為另一件事猶豫。」
「嗯?另一件事?」姚弋仲聞言,氣勢一洩,整個人立時癱軟*下去,他不肯甘休,竭力開口問道:「汝因何事猶豫?」
「征西大將軍若是有意投晉,自可率部一道南下,怎能將部眾留在樂陵呢?如此會讓他人怎生猜測?石青不願背此不義之名。是以,新義軍不會收留灄頭人士,讓他們隨征西大將軍一道南投吧。」
石青緩緩解說,很是真誠。姚弋仲聽後卻有些傻眼。
灄頭還有兩三萬人丁,其中三停有兩停是老弱婦孺。逢灄頭破敗之時,這些人不再是財富而是負擔了。單單姚氏一門南下自然十分容易,若是帶上近兩萬老弱婦孺南下可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那可是一兩千里的長途跋涉。而且,南下後的安置也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因為,南方的大晉未必同樂陵的新義軍一般,會給予灄頭人一定的幫助。
另外,灄頭青壯有一半還在新義軍中,那些經歷過沙場的戰士是灄頭最寶貴的財富,絕不能輕易丟棄。可是,這些人在新義軍控制之下,石青若是有意為難,暗中使個手段拖一拖,就能逼得灄頭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姚弋仲豁然發現,對方真的大大方方地放行之時,自己反倒不容易走了。正在為難之際,石青一句問話讓他認識到,也許南下不是倉促之間能夠成行的。
石青問道:「征西大將軍可曾與大晉朝廷取得聯絡,若已取得聯絡,石某這就派人前往徐州關說,懇請徐州周刺史放行。」
徐州——那是大魏的轄區。姚氏一門數百人可以偷偷溜過去,兩三萬人扶老攜幼,怎能闖得過去?
「煩勞石帥……若識得周刺史,還請關說一二。姚某靜候佳音。」姚弋仲閉上眼睛,身子緩緩倒在席塌上,他似乎連依靠在車廂壁上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