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揉著發木的額頭,高一掉低一腳向軍帥府議事大堂走去;按說他的酒量已經足夠大了,可還是沒能在昨晚的慶功宴上架住幾百位鄉老郡望的輪番敬酒,依舊落得個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的結局。過了一夜,酒意竟然尚未消退,讓他感覺這身體不全是自己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無法控制一般。
為了迎接石青得勝歸來,軍帥府裡裡外外重新修繕了一番;白灰粉牆,屋脊獸瓦,議事大堂的樑柱門窗也刷了清漆,還畫了許多花草蟲鳥,花花綠綠的,頗為熱鬧。石青知道這是王猛的主意,儘管看不慣這種浮誇的奢華,他也只能作罷。
王猛是想提高軍帥府和軍帥的威儀啊。
此時是辰初時分,時辰還早,軍帥府裡除了巡視護衛的身影不時出現,沒見多少掾屬佐吏,只王猛除外,他抱了一大堆卷軸等候在議事堂前。
瞧見石青,王猛趨前幾步,他想行禮,奈何懷中的一大堆卷軸礙事,讓他無法彎腰。尷尬地笑了笑,王猛略屈了屈身子,算是行禮。然後說道:「石帥。王猛會同軍帥府諸位大人草擬了一些規制律令,請石帥核定。石帥若是以為妥當,日後可在青兗推行下去。」
「辛苦景略兄了。景略兄不必拘禮。」
石青過去取了七八管卷軸,替王猛分擔了一些負擔,隨即踱進議事堂,來到上首,將卷軸放到矮几上坐定下來,王猛將懷中的卷軸放在矮几之上,隨後侍立在側。
一二十管卷軸少了約束,骨碌碌在案幾上散開;石青選了其中最粗的一束徐徐展開……
潔白的宣紙之上,一行行工整質樸的鍾繇章程體小隸登時撲入眼簾,令人賞心悅目。石青精神一振,凝神看去,只見右手眉頭第一行寫著「新義軍軍帥府吏士行能制」十一個字。
第一行字體稍大,接下來分門別類介紹軍帥府麾下職司掾屬,字體稍微小了一些——
軍帥府左輔:軍帥府輔政,佐理軍帥調合青兗,教化生民,布政行令,參新義軍軍政事……
軍帥府右輔:軍帥府輔政,佐理軍帥調合青兗,教化生民,布政行令,參新義軍軍政事……
看到左右輔政兩個職位,石青心中一動,這定是為劉征、劉啟準備的職位,以此看來,軍帥府掾屬人選,無論是無奈地妥協或是深明大義的揖讓,大伙已經達成了初步共識。只是這個輔政之職,不知是誰的首創。略一思忖,他收攏心神,繼續看下去——
軍帥府長史:軍帥府掾屬之長,總領軍帥府事,參新義軍軍政事……
軍帥府主簿:軍帥文書佐吏,參新義軍軍政事……
軍帥府功曹:軍帥選署功勞佐吏,參新義軍軍政事……
軍帥府倉曹:軍帥府倉稟佐吏,參新義軍軍政事……
軍帥府學部:……
「新義軍軍帥府吏士行能制」共有三十七條,規範的是新義軍軍帥府下轄的兩輔、四幕僚、八職司部以及郡、縣、村三級共計三十七種官吏的轄治責權。與此同時,也將三十七種官吏的直屬結構描畫了出來。這種結構也即是新義軍的行政體系。
這種行政體系的構建框架是這樣的:軍帥府和軍帥為權利中樞。協理中樞運作的是軍帥府長史、主簿、功曹、倉曹四幕僚掾屬。軍帥府中樞向外延伸出兩條並行的權利主線,一條是兩輔麾下的軍帥府八職司部,一條是郡縣村三級地方行政體系。
兩條權力主線原則上互不統屬,實際上有很多交接點。
軍帥府八職司掾屬,其中志願兵部、監察部、吏部、工部、刑部等五部沒在郡縣設立分支掾屬,另外之學部、農部、義務兵部三部因為需要會在地方安排掾屬,這三部掾屬既需服從職司部門的調遣,還需在地方官吏的監護下行使職權,同時受兩方轄治,不能將任何一方摒除在外。
同樣的,郡縣村主事不僅受幕僚機構中的功曹監督、考核,還受八職司部中的監察部、吏部監督,也要接受刑部的指導,並非單單對石青一人負責。
這種圍繞著一個核心,並行中相互交叉的權利結構雖然有些繁瑣,卻極好地體現了平衡之道。石青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對此瞭然於胸。這應該是集權於核心的權利興致,相對與皇權旁落,地方各自為政,動輒割據自立的當世代來說,這種集權的做法無疑是一種進步。只不過,這種進步只能在青兗——至多包括徐州、司州等荒僻州郡實現,因為這裡沒有強力的世家豪門。若想在繁華的江南和幽冀推行,只會被碰的頭破血流。
一卷《新義軍軍帥府吏士行能制》用了大半個時辰才看完,矮几上還有一二十束卷軸。石青揉了揉發澀的眼睛,一一展開後大略掃視了一下,只見卷軸眉頭之上分別寫著:奏定制、推賢選能制、士卒撫恤制、青兗風俗制、贍災制……屯耕律、租賦律、刑罰律、內戒律……
十九束卷軸分為制、律、令三綱十九目,詳細條款不下幾百條。幾乎涵蓋了青兗政治民生的方方面面。
「好啊。景略兄大才,幹的好極了!」石青只大略翻閱了一下條目,便高興得忍不住連聲讚歎。
在此之前青兗施行的一直是軍律軍令,與動輒砍頭示眾、插耳游營的軍律軍令相比,這些律法不僅更適合普通民眾,也更為細緻翔實。石青完全可以預料,一旦將這些推行下去,青兗兩州必將恢復成正常的人類社會,而不再是混亂倉促的難民集中營。
這不就是真正有序而又健康的家園嗎?
王猛一揖,謙讓道:「此乃軍帥府參議司會同政務部、民務部等諸位大人共同擬定的,非王猛一人所為,王猛不敢貪功。」
「石帥!李承這廂有禮了。」一個謙和的聲音插了進來,打斷了堂上兩人的敘話,石青循聲看去,只見原三義連環塢二塢主李承踏進議事堂,正堆著滿臉的笑作揖行禮。
李承是祖鳳的長輩,石青不敢馬虎,起身揖讓道:「長睿公勿須多禮,請坐下敘話。」
李承和王猛見過禮後坐了下來,寒暄了兩句後,說道:「石帥!李承此來是為了一樁喜事。」
王猛聞言,眉頭頓時蹙緊了一些,石青還未反應過來,興致勃勃地問道:「哦,不知是何喜事?煩請長睿公見告。」
李承喜滋滋地說道:「石帥貴庚二十有二吧,確是到了成家的年齡。祖胤大哥家的鳳兒早已及笄,也該談婚論嫁了。說起來,去年石帥和鳳兒訂下親事之時,你們就該成婚的,可惜當時戰事連綿,新義軍四處奔走,把這樁喜事也給耽擱下來了。祖胤大哥一直為此揪心呢。呵呵,現在好了,青兗安定下來了,石帥也回來了,趁此機會正好把這樁喜事辦了不是。」
石青沒料到李承說得是這樁『喜事』。聞聽之後,不僅遲疑起來。說實話,到底是應該和麻姑成婚還是應該和祖鳳成婚,對這個問題,他還沒有半點主意。
猶豫之中,石青聽到一聲輕咳,他下意識地望過去,只見王猛一臉緊張地盯著他,緩慢而又堅決地輕輕搖頭。
不能答應麼?娶誰不娶誰此乃私事,豈能由王景略替我選擇。可這也太倉促了,我應該多想一想,再做決定。只是,我能拒絕嗎……
石青心念電閃。一時間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為難之間,他餘光一掃,透過窗欞看到了一個窈窕的身影。赫然正是祖鳳。
也許知道議事堂內發生的事,祖鳳顯得很不安,低著頭在軍帥府的小徑上彷徨來去,一刻不敢稍停,似乎承受不住壓力,祖鳳瘦削的雙肩微微向下塌陷,看起來十分地脆弱無助。
我答應過要為她承擔,答應娶她,給她幸福,為此不惜火並了三義軍。如今怎能言而無信,怎能傷害她、折磨她……
看到那個不堪重負的纖弱身影,石青心中一痛,不再有任何的猶豫,慨然說道:「好!煩請長睿公轉告長義公。稍待幾日,石某便請劉大人做媒,去祖家說合,然後籌備和鳳兒的婚事。」
作出決定的這一刻,石青體內熱血沸騰,他似乎忘記了麻姑,也聽不見王猛深沉的歎息,甚至於不知道笑容滿面的李承何時告退的。他的眼前浮現的只有那個小女孩開心地笑容。
「石帥。石帥!石帥——」
不知過了多久,王猛的聲音傳到耳中,石青回過神來。
和王猛憂慮的眼神一碰,石青帶著歉意說道:「景略兄。對不住。」
王猛苦惱地說道:「石帥。為人主者,當拋私情,循公義。施大德,少小惠。如石帥這般,實在是……」
石青跟著苦笑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對親人寡恩,怎會對天下生民有情?景略兄,石某若是依靠女人才能與屠軍聯手,與陰柔小人有何差別?不僅自己看不起自己,只怕麻姑也會看不起石某……」
「說得對哦……」嬉笑聲響起,麻姑帶著兩個侍女,捧著食盒進入議事堂。原來不知不覺中,天已過午;麻姑見石青沒回內宅吃飯,便將飯菜送了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再說什麼呢?石青你說的倒有些氣概哈……」麻姑一邊向案幾上布菜,一邊嘰嘰呱呱地詢問。
王猛瞧見不對,一揖道:「石帥。王猛先行告退。」
「別……景略兄陪石某一道用飯吧。」石青招呼。
「多謝石帥。只是王猛還有一點急事需要處理,就不打擾了。」王猛再次一揖,隨即慌慌張張地退下。
麻姑瞅瞅石青,再瞅瞅王猛急速遁去的背影,奇怪地問道:「怎麼啦?莫非是麻姑不能與聞的軍機大事?呵——不說也罷。麻姑還不願聽呢。只是……石青,你不許算計我父親,也不許算計屠軍哦。要不然,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