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姚襄無能,致灄頭兒郎損失殆盡,百死莫可贖之。回轉後自當請罪。此時,戰無可勝之道,我等還是為灄頭保留些許元氣吧……」
姚襄掩面哽咽,泣不成聲。船艙眾人個個現出悲慼之色。低聲綴泣一陣,姚襄無奈地嚎聲悲拗道:「……撤吧,辛苦諸位了……趁夜撤到河東去。」
灄頭諸將沉默而出。王亮、尹刺、薛瓚招集部眾,編排渡河秩序隊列,準備悄悄渡河。姚萇糾集死士精兵,意欲誓死阻擊追兵。
姚襄看著一張張慘淡的臉被黑夜湮沒,獨自坐了一會兒,然後命人去請石青。沒多久,艙外腳步踢踏,有人臨近。姚襄抹了下眼眶,連忙起身去迎。
腳步聲在艙外停了下來,旋即艙內一暗,一個黑影步入艙中。姚襄雙手作勢去挽,雙唇一動欲喊『雲重賢弟』之時,忽然發覺,來者不是石青,而是諸葛攸,他不由得僵住了。
諸葛攸進艙對姚襄一揖,道:「諸葛攸見過景國兄。」
姚襄醒過神來,連忙還禮,隨後問道:「睿遠賢弟。雲重賢弟呢?」
諸葛攸解釋道:「石帥回河東營寨去了,石帥走時有過交代,河西若是有事,他會即刻趕來……」說到這裡,諸葛攸呵呵笑了起來,隨後神神秘秘地低聲說道:「不瞞景國兄。呵呵,石帥的兩個女人都在河東呢……」
姚襄臉皮動了一下,面容複雜無比,百味雜陳,不知是妒忌、是鄙夷還是輕視等等。諸葛攸飛快地瞟了一眼,旋即垂下眼臉,繼續道:「景國兄深夜來尋石帥,必定有事。是否需要小弟派人前去通稟?」
這不是廢話嗎?
姚襄苦笑了一聲,上前篡住諸葛攸,懇聲道:「有勞睿遠賢弟了。實不相瞞,灄頭大部意欲撤回河東後再作計較,如此以來,只能辛苦新義軍了,為兄……唉,求賢弟成全。」
「景國兄放心。小弟這就差人前去回稟石帥。嗯……小弟要去安排新義軍撤離之事,先告辭了。」諸葛攸似乎承受不了姚襄的熱情,這才剛踏進船艙,立即找了個借口,飛一般遁走了。
姚襄送走諸葛攸,坐在船艙,閉目沉思,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王亮、薛瓚、尹刺紛紛回艙稟報,三輪渡河班次已經編排妥當,只等登船。
姚襄面無表情地恩了一聲,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姚萇進來稟報,三千死士選撥完畢,一一登記造冊,請姚襄回轉後給予死士之父母子女以厚恤。
姚襄木然的臉皮抖動了三下,腮幫子上鼓愣起青赤赤兩陀疙瘩,喉結上下滾動一陣後,吐出一聲歎息:「兄長無能,拖累二十四弟了……」
姚萇雙腿一軟,撲地跪倒,通通通連扣幾響,隨後沉鬱地說道:「五哥善自珍重,他日代替兄弟多加照拂父母雙親。」
姚襄合身撲上,緊緊擁著姚萇,卻沒有說一句話。
愁苦離別的氣氛在船艙中醞釀發酵,愈來愈濃,愈來愈厚,眼見就要爆炸的時候,艙外響起一聲輕笑,石青施施然踱了進來。
瞥見姚襄兄弟的樣子,石青收起笑容,詫異道:「兩位何故如此?戰事尚未壞至如此地步,也許他日兩位還有兄弟相逢之日呢。」
姚襄還給石青黯然一瞥,姚襄則是又惱又怒地瞪了石青一眼。
石青不一為仵,掃了一眼艙中諸將,將手一讓道:「都準備好了嗎?那就走吧。不過……因為新義軍亦需撤走,第一輪只能渡一千五百名灄頭將士。誰先走,諸位商量好了,便可帶人上船。」
第一輪渡河顯然最安全。監視的敵軍斥候發現動靜後回稟,到敵軍派出追擊人馬,需要一段時間。有這段時間,第一輪渡船已經離開河岸了。與第一輪相比,第二輪、第三輪可差的遠了,也許還未等到船隻返回,尚未離開渡口,就會有追兵趕上,將他們格殺在灘涂之上。撤退之時,士氣最為衰弱,這個時候,士卒往往無心抵禦,根本沒法阻擋追兵。
姚襄堅持了一陣,最後拗不過姚萇、王亮等人,登上了第一輪渡船。
河水拍打著船板,發出嘩嘩的響聲,腳下微微一晃,渡船離岸了;姚襄如一尊泥胎木偶,一動不動矗立於船首。自從上船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
「殺——」
身後突然爆發出聲聲喊殺,氐人發現動靜後作出了反應,派兵連夜攻打營壘了。姚襄顫了一下,雙手伸出,篡緊船舷,依靠雙臂的力量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
渡船迎風破浪,喊殺聲越去越遠,模糊不清的淇河東岸漸漸顯露出崢嶸,黑黝黝的新義軍東岸營寨映入姚襄眼簾,隨後船身一晃,停了下來,淇河東岸到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姚襄長出口氣,不知是慶幸還是輕鬆。他正準備離開船頭,以便登岸之際,忽然看見營寨中靜靜地開出一支人馬,這隊人馬迅速抵達渡口,默默地排開了陣勢。
姚襄驚疑之間,長史王亮急匆匆奔到船首。
「景國!有些不對……你看——」王亮一臉驚駭地指著身後。
姚襄急忙回首張望,但見河心黑影點點,緩緩地移動過來,那些黑點是第一輪次的渡船,只是不知為何落後了許多,距離自己的坐船很有一段距離。
不祥的感覺驀然侵上心頭。姚襄身子一沉,沉重、疲憊、無力諸般感覺壓得他差點窒息。
「是五弟嗎?快下來一敘,大哥也在呢……」姚若沙啞的嗓音打破了河畔的寧靜,也讓姚襄、王亮臉色恢復了一點血氣。無論如何,姚益、姚若是自己人,比起不知根底的新義軍可靠多了。
與此同時,其他渡船之上,都在發生著同樣的故事——新義軍開始收編羌人了。
「姚襄懦弱無能,臨陣脫逃,不足以擔當灄頭軍帥之職。姚益將軍奉征西大將軍之令,前來接掌軍務。此事與汝等毫無干係,好生配合,萬事皆休。膽敢滋事者,殺無赦!」
渡船之上,新義軍與灄頭人馬混裝搭載,其中新義軍早有所備,在將校率領下,突然圍住灄頭軍士,大聲恐嚇;灄頭士卒群龍無首,只能俯首。即使有人心中不甘,聽到行事的是奉征西大將軍之令的姚益後,也不敢公然反抗。
姚襄坐船之上,新義軍和灄頭士卒各有一百五十人。石青沒有命令新義軍動手,而是把他們交給姚益、姚若處理,算是給足了姚家兄弟面子。
姚襄看不到,也聽不到其他渡船上發生的事,更體會不到石青的情義。提振了心神,招呼親衛隨伴,他和王亮穩步踏著船板登上河岸。
藉著模糊地夜色,姚襄辨認出河岸上大約有一兩千士兵;為首者有四人。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魁偉,很可能是數年沒見的大兄姚益。姚益右手,一個身子普通的男子踏前半步,意欲迎上來的樣子,不用說,肯定是三兄姚若。姚若右手,又有一個精瘦伶俐的身影,姚襄認出那是族兄姚益生。
姚益左手,還有一個身子高挑的男子,那男子沒有與姚氏兄弟並肩,而是退後半步,面目看不清楚,讓姚襄判斷不出他到底是何人。
「大哥!三哥!」
姚襄痛呼一聲,踉蹌上前,哀聲叫道:「數年不見,想死小弟了……只是,兩位兄長來得何其遲也,五萬灄頭兒郎折損殆盡……嗚——兩位兄長若是早來兩日,執掌軍務,我軍必定不會慘敗至此……」
姚若越眾而出,上前攙住姚襄,頗為贊同地說道:「五弟所言不差。大哥若是早來兩日,我軍必定不會敗的如此之慘。」
姚襄沒想到姚若會拿自己的客套當真,正錯愕間,只聽姚若說道:「大哥來得雖遲了些,好在總算趕來了,還有機會為灄頭兒郎報仇雪恨。」
「報仇雪恨!?」姚襄眼睛霍地瞪圓,在黑夜中閃爍出兩道幽光。
「怎麼!幾萬兒郎丟在淇河兩岸,不應該報仇雪恨麼?五弟,你好狠心!說走就走,如此作為,豈不令麾下兒郎心寒?」姚若語氣猛然一變,如刀似劍一般,刺向姚襄。
姚襄聽到耳中,如雷轟頂,心中凜然間,轉向姚益,叫道:「大哥……」
「哼!」
姚益沉悶地哼了一聲,斥責道:「五弟若是怕死,盡可逃回灄頭,哥哥不會阻攔。某家要率領兒郎們去向氐人討回血債!」
「這這……」
姚襄一陣木訥,正欲試圖辯解,姚益身邊的高挑之人帶著幾個衛士走過來,道:「姚襄將軍,請去東枋城暫時歇息;眼下河西戰事吃緊,姚益將軍需即刻率部殺過去,再也耽擱不得了。姚襄將軍有話以後再說不遲。」
「不行!」
姚襄拒絕的話剛剛出口。高挑之人頓時勃然大怒,厲喝道:「軍情如火,哪來的時間與汝呱噪。給我拿下!」
幾個衛士聞聲而動,撲上來摟胳膊抱腿,掀翻姚襄。姚襄親衛一見,撲上來試圖相救。高挑之人大聲令道:「誰敢抗令!殺無赦!」
姚益身後忽然奔出幾百士卒,挺刀持槍撲向姚襄親衛。王亮一見不對,上前攔住姚襄衛士,竭力叫道:「別動手!別動手!都是自己人,有話好說……」
姚襄腦袋裡一片空白,直到被捆縛起來後,他才回過些神來,扭頭向高挑之人問道:「汝是何人?」
高挑之人傲然回道:「某乃王猛王景略,忝任新義、灄頭聯軍行軍長史。」
「新義、灄頭聯軍……」姚襄木然念叨著,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