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的好心情沒保持多久,就被石青一席話給澆滅了。石青告訴王猛,一萬二千新義軍主力,即將參與進氐、羌之間的爭戰。
「石帥!此舉萬萬不可。前路艱難,新義軍必須愛惜羽毛,怎可輕易涉險、自斷手足。」王猛很快進入了角色,初次與聞軍機,便竭盡輔弼之責,聲嘶力竭地苦苦諫勸,阻止新義軍參與蒲洪、姚弋仲之間的爭戰。
「此舉除卻損耗新義軍之外,毫無益處。非智者所為。以猛之見,新義軍當置身亂世之外,休養生息庶民,精耕細作青、兗。待河北各方疲憊勢窮,趁機揮師北上,一舉拿下趙魏之地。以此為根基,進可西向攻取徐、豫、司、並四州,窺視關中;退,深植河南,扼守河北,徐圖緩取,大事可成矣。」
王猛的心思石青清清楚楚,但並不認同,想了想,他說道:「景略兄。一個人、一支軍隊、一個團體、一個民族來說,重要的不僅僅是智慧,還有一個東西可能比智慧更重要,那就是進取精神。南方大晉就是很好的例證,文采風流人物不多嗎?休養生息不夠嗎?上天賜予的機會不多嗎?可是,他們做了什麼?做成了什麼?沒有!數十年來,他們除了苟且偷生、苟延殘喘,什麼都沒做成!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他們丟失了進取的精神。他們的智慧沒有了精神的支撐就毫無意義,就絕不會有所作為。新義軍必須進取,必須在逆境中奮進;石青相信,新義軍只會越打越強,不會越打越弱。」
「還有一點,石青始終沒有忘記。那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是我們,誰不接受這一點,新義軍就會和他拚殺到底,拼消耗,拼生育。新義軍身後是千百萬漢家兒郎,他們和我們耗得起嗎?哪一個強盜種族有百萬人丁?」
王猛有些迷糊,石青所言,有時一針見血,直透本質,深合他心,有時頑固僵化,缺乏靈活,令他不以為然;總之,石青的認知和他有許多不同。
難道這才是真正的雄主!比臣下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王猛黯然歎了口氣。
「景略兄。新義軍出兵勢在必行,此事勿須再議,我等還是集中精力,商議出一個具體應對方略才是。」石青殷切地注視著王猛,這等大才,若肯真心為新義軍所用,自己日後必定輕鬆多了。
「但有所命,王猛不敢懈怠。」王猛俯首應諾,他很好奇,想知道石青是否是真正的雄主,想知道新義軍是否越戰越強。
接下來幾日,王猛和石青形影不離,一有空閒,兩人便探討應對方略。很快,分歧再次出現。石青知道,氐人、羌人的這一戰,羌人必敗,所以,指定方略時,往往以羌人戰敗為前提,制定應對之策。王猛對此不以為然。
「姚弋仲驍勇善戰,五萬羌人由他率領凝聚一團,突襲枋頭,猶如出其不意的鋼刀,犀利迅猛。枋頭呢?那是軍屯區,除了有些避寒居住的塢堡壁壘,沒有堅城,沒有關隘;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分散在河南滎陽、河內溫縣以及枋頭三地,如同鬆散開的拳頭,猝不及防之下;怎能擋姚弋仲雷霆一擊。」
王猛話語淳淳,分析精闢。石青知道他說得在理,但是,世事無常,往往不能以理推斷,事實上,羌人確實輸了,雖然石青不知道羌人輸的原因。
就在兩人爭論之時,灄頭姚弋仲下達了召集令,聚兵五萬,打起為大趙復仇,討伐謀逆奸賊李閔的旗號,於大晉永和六年閏一月初五誓師南下。
大軍行進緩慢,五百里路程,行了將近一旬;閏一月十三午後,灄頭大軍抵達鄴城之東五十里外的混轎,駐軍紮營。時年七十一歲的姚弋仲年老體邁,禁不住長途跋涉,當晚病倒下來,臥床不起,一干軍務自此交由第五子姚襄打理。
姚襄接管軍務後,心憂父親病情,聽說駐節東林寺的大和尚佛圖空乃一代高僧佛圖澄嫡系師弟,便動了心思。當下喚來參軍馬何羅,讓他去請佛圖空前來,為姚弋仲祈福。
馬何羅是冀州遠近聞名之高士;姚弋仲率部屯耕灄頭,他依附姚氏,很得寵幸。張豺與他相熟,當政時招其前往鄴城效力,馬何羅遂背叛了姚弋仲,投靠張豺。張豺事敗,他逃出鄴城,惶惶之餘再回姚弋仲門下;姚弋仲不以為仵,依舊任命他為參軍。從此以後,他對姚弋仲感恩戴德,拚死效命。
聽姚襄說想請佛圖空來為姚弋仲祈福,馬何羅當即請纓,誓言旦旦,一定要將佛圖空請到混轎。
馬何羅的運氣很不好,當他來到東林寺,請見佛圖空後,佛圖空告訴他,這兩天忙著為新皇鑄金像,沒時間去混轎。
馬何羅當即懵了。「鑄金像?鑄什麼金像?」
佛圖空笑著解釋道:「新皇登基之前,曾秘密問卜蒼天,是否為天命所歸;隨後得一卦象,言道:金像成,天命歸。所以,新皇請貧僧為其鑄金像。」
末了,佛圖空又交代一句:「哦,此乃機密,請馬參軍勿忘外道。」
機密?真的機密,你這禿驢會輕易說給一個不相干的人?馬何羅暗自膩味,臉上卻擺出一副誠懇的樣子,繼續乞求佛圖空百忙之中,抽空去混轎一趟,為征西大將軍祈福。
佛圖空被糾纏過甚,推脫之際,禁不住奇怪地問道:「征西大將軍討伐鄴城,為何不揮軍城下,反而停駐混轎不前?若到城下,貧僧免去來回跋涉,必有閒暇,前往祈福。」
馬何羅一心想完成姚襄的交代,遲疑了一陣,道:「大和尚超然世外,俗塵之事說與知道也是無妨。實不相瞞,征西大將軍進兵鄴城是假,襲取枋頭打開西歸通路是真;大軍不敢逼近鄴城,是擔心引發李閔反應,出兵攻打,那樣一來,灄頭大軍將被枋頭、鄴城夾擊,有敗無勝。是以,大軍只能遠遠駐停,不敢靠近。」
羌人可惡!姚弋仲該死!不與李閔為敵,反倒想奪路西逃,攻取枋頭!不行,枋頭蒲洪尚有大用,貧僧不能讓其折損過度……佛圖空暗自咒罵幾聲,拿定主意,當下道:「既然如此,明日貧僧多趕一段工期,晚上再去混轎,為征西大將軍祈福。如此可好?」
馬何羅欣然允諾。
當天夜裡,佛圖空遣人前往枋頭,將羌人意欲偷襲之事告於蒲洪。第二日,在鄴城加緊鑄造金像,匆匆就緒後,帶了隨身比丘、高僧出城前往混轎,路過東林寺時,喚來四名原住僧人,命他們次日去鄴城為金像開光。
四名僧人遵照佛圖空指示,次日來到皇宮金像鑄造所在,打開模具,取出冷凝的金像。
金像高三尺,重五百斤,依照李閔面目輪廓鑄就。取出之時,金光燦爛,寶象莊嚴,引得李閔、張艾、韋瞍等一干參與機密之人不由自主地貼上去,眼睛發亮。
須臾,金像上響起了一聲輕微的炸裂聲,表層綻開了一道細紋;隨後,炸響聲不斷,金像上裂紋越來越多,如同蛛網蔓延開來,不一會,就將整個金像束縛住了;隨後,在眾人驚駭的注視下,金像四分五裂,碎成無數金錠跌落塵埃。
金錠斷裂處,露出一道道白色的物事,石青若是在場,當能認出,那是鉛錫之類的金屬。
金像碎裂的那一刻,李閔雙目如赤,爆喝一聲,拔刀斬殺了四名僧人,隨後親自帶兵殺到東林寺。
東林寺人去寺空,闐無人跡。正殿香案之上,顯目地放了一張素箋,素箋之上,一行墨黑大字張牙舞爪、猙獰凶怖地撲入眾人眼簾:繼趙李並非閔
瞧見大字,李閔目瞠欲裂,衝上前去,不停地揮舞著連鉤戟,連續劈刺了數百下,直將香案素箋斬成粉末,隨後點了把火,將東林寺徹底燒了,這才帶兵回城。
這些事情的發生,石青都不知道,他一直在營中安撫惶恐不安的姚氏兄弟。
「兩位兄長無憂。你們看,征西大將軍駐紮混轎,哪有半點進兵鄴城之意?當今皇上明白,因此絕不會難為二位兄長。但請稍安勿躁,等待幾日,征西大將軍率軍南下之時,便是二位兄長離開鄴城之日。呵呵,說來,小弟想為二位兄長在征西大將軍面前掙一件功勞,不知二位兄長願不願意?」
「毒蠍兄弟!兄弟之間客氣什麼,是啥功勞?你快快道來,大哥聽你的。」姚益憨直,計劃潛逃被識破後,心中有愧;自此以後,見到石青便矮了一頭,但凡石青有何建議,一概聽從。
「小弟前幾次曾告訴過姚三哥,征西大將軍有意西歸,皇上不僅不會阻攔,還會相助。為此,皇上有意命小弟領一支軍,南下暗助征西大將軍。二位大哥試想,征西大將軍與蒲洪爭戰正酣之際,我等領兵突然殺出,壯己士氣,催敵膽魄。呵呵,這算不算是一件大功。」
石青說到興奮處,呵呵連聲。
「好啊!竟有這好事!太好了。」
姚益一拍巴掌,大聲附和。姚若謹慎一些,他勉強笑了兩聲,怯怯地試探道:「毒蠍兄弟。不知當今會調派多少兵馬相助?」
「哦?這個……姚三哥知道,皇上意欲掃蕩鄴城周邊,正是用兵之時,不可能派遣大軍。以小弟估計,包括兩位兄長的人馬在內,最多不過七八千人。」
提到援兵數目,石青似乎有點歉疚。「呵呵……不好意思,人數少了一點,也許起不了很大的作用。但這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啊,還往二位兄長轉告征西大將軍。」
「多謝皇上。多謝毒蠍兄弟。」姚若嬉笑嫣然,神色明顯放鬆許多。七八千人也許沒多大用,但卻比幾萬居心不明的大軍攝在身後讓人安心多了。
「石帥!周渠帥遣人來請石帥過府飲宴。」
三人攀談之際,左敬亭領了一個乞活軍裝扮的士卒過來稟報。
「周大哥!他幹嗎請人飲宴?」石青踱過去問道。
那個乞活軍士卒答道:「我家渠帥已被皇上任命為徐州刺史,行將赴任,故此請石帥等好友相聚一番。」
「哦。原來如此!」石青很為周成高興,興致勃勃道。「汝稍帶片刻,本帥去尋一件禮物,以此恭賀周大哥陞遷。」
說罷,石青回到大營,匆匆找到王猛,請教該送什麼禮物合適。
王猛聽他說了緣由,蹙眉道:「石帥。皇上對李總帥動了殺心。」
「啊……」儘管早知這是不可避免之事,石青仍然忍不住驚問道:「何以見得?」
「調周渠帥去徐州任刺史,明是陞遷,實為去除李總帥身邊爪牙啊。」王猛悠悠說著。「哎,李總帥、周渠帥依舊懵然,卻不知道此是禍不是福。哪有可喜可賀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