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光宮營地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石青帶大隊回返,同行的多了一人——麻姑。行至清漳水浮橋,麻姑一抱拳,憋著嗓子,粗豪地說道:「石青。我們祭灶節後再會。」
「好說好說,再會再會……」石青苦笑著告別麻姑,沿著清漳水西上,回轉大營。
清漳水、濁漳水自西而來,分從鄴城北、南流過。這兩條河流就像天然的護城河般,衛護住鄴城南北西三面。
石青辭別麻姑回營的時候,鄴城之南的濁漳水,來了兩位鄉下人。兩位鄉下人都是年青男人,年齡大點的約莫二十七八,年輕一點的約莫二十四五。
和當初小耗子一樣的是,兩人蓬頭垢面,衣裳襤褸,和四周住戶格格不入。和小耗子有些不一樣的是,這二人沒有鄉下人進城的那股子興奮的好奇勁。
年長之人,一身布衣短褂,葛籐腰帶上斜插一柄短斧,步子沉穩,很有砍柴高手的風範。年青之人,瘦骨嶙峋的身上披了一席骯髒的寬袍,西北風吹過,袍角飛揚起來,露出裡面斑駁粗陋的獸皮襖。自有一股瀟灑出塵之姿。
兩人過了濁漳河,前方的鄴城和左手的太子東宮遙遙在望。「咦吁唏——」年青之人發出一陣含義不明的蹉歎。年長之人聽了精神一振,歡聲道:「景略。可是看出些名堂,未來英主卻在何方!」
年青之人一搖頭,發屑草沫一陣飛揚,他也不以為意,唏吁道:「中岳大哥,小弟並未望氣,適才感慨,乃是因鄴城山川地勢而發。大哥你看,濁漳水、清漳水有西而來,從鄴城南北五六里處流過……嘖嘖。魏武不愧是用兵大家,當初看中鄴城,想來就因為此。」
年長的『中岳』大哥似乎不是很明白,疑惑道:「景略此言何解?」
年青的『景略』很有氣概地伸臂一圈,道:「大哥請看。若有人意欲攻打鄴城,將從何處入手?從西?鄴城之西兩水相夾,地勢狹隘,小股部*隊尚可活動,大軍則無法施展。從南?從北?鄴城南北五六里處,各有清、濁漳水掩護,若是越過漳水紮營,營地臨近城下,在城頭弩炮打擊之下,實為自取死路。在漳水之外紮營?對方拒河而守,有城可依;想下鄴城,誠為艱難。如此,攻城之處,唯余東方一途,反之,守城一方只需守住東城便可。呵呵,如此大的城池,只需守護一方,誠實容易,亦是難得。以景略觀之,當年魏武在此立基,不惟看中漳水左近之肥沃田土,只怕更看中的是此城地勢,易守難攻。」
年長的『中岳』哦了一聲,看起來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他似乎不喜歡這種話題,咕噥了一聲,道:「景略。你所學乃是治國安民之道,怎地如此留意山川地勢這等軍略兵學?」
喚作景略的年青人惆悵地歎了一聲,道:「中岳大哥。亂世之中,只懂治國安民之道卻也不成。當初蜀漢諸葛武侯,孜孜苦學意欲治國安民,不也是不可得,仍需身披箭矢,親上沙場?」
看的出來,這個年青人對諸葛武侯甚為推崇,提到武侯,便忍不住遙思嚮往,默然出神。
年青人姓王名猛,字景略,這人對諸葛武侯十分推崇,歷史上,他的上司兼主子——前秦皇帝苻堅大度地滿足了他這個心願,效仿劉備厚待諸葛之典古,也賜封他為武侯。
王猛原是青州北海人氏,年幼時,他家被征為編戶向北遷移,王猛隨父母一道來到安陽亭南,在一個編戶屯耕點內落戶。
王猛十六歲時,父母相繼過世,全家只剩他一人,也就沒了管束。他生來不是安份之人,無心農耕;於是編了些簸箕,打著賣簸箕的名義,四處遊歷。有一日到得嵩山,偶遇一位名叫王佐的隱士。
王佐是洛陽望族子弟,家族因戰亂幾乎湮滅,他帶了襁褓中的幼子逃進嵩山,心灰意懶之餘,給幼子改名為嵩,從此在嵩山隱居,再不出世。
王猛與王佐十分投緣,王猛欣慕王佐滿腹文采,求知若渴;此時的王佐正惱恨自己的兒子王嵩愚鈍難訓,學文不成,成天只顧野獸廝打;遇到王猛,感他機靈敏銳,天資聰慧,實為不可多得之好弟子,遂將準備教導兒子的韜略都傳給了王猛。
自此,王猛既不回家,也不賣簸箕了,呆在嵩山之中,隨王佐識字習文。王佐賜他景略一字。過了五年,王佐去世之時,王猛已非當初南下阿蒙,可謂文韜武略無一不精,諸子百家,無一不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王猛不是安份人,王佐過世不久,他就鼓動王佐之子——王嵩王中岳隨他出山,試試有沒有名揚天下,奪取功名富貴的機會。
首次出山,王猛慘遭敗績,他在鄴城一番遊說,並沒有博得達官貴人的注意和重視,只有時任侍中的徐統看中他的文采,為他在功曹處謀了個書辦的吏員職位。
王猛自然看不上這個職位,悄然遁走。
失意之下,王猛認識到自己聲望不足、缺乏後台等等不利之處,於是奮發養望。鑒於嵩山遠離朝廷,不利聲名傳播,王猛帶著王嵩轉走華山,以隱士高人自詡,杜撰出『王佐慧眼識荊、徐統有識人之明』等故事,隨著故事的傳播,故事主人公共同看重的年青人——王猛王景略在關中一帶聲名鵲起。
山居是寂寞的,在華山呆了幾年,年已二十五的王猛聞聽鄴城動盪,天下大變在即,當下頗為心動。所謂時勢造英雄,天下動盪之時,英雄俊彥怎能蟄伏不出?王猛不甘寂寞,意欲來鄴城在碰運氣,遂和王嵩出了華山,臘月二十二這一天,抵到鄴城。
來到鄴城南門的時候,兩人和當初的小耗子一樣傻了眼。他們傻眼不是因為路引,而是因為沒有入城費。
隱士並不是那麼好當的,山居艱難;兩人依靠狩獵、採集,保住肚子不餓已然不易,偶爾打到完整的動物皮毛也是硝干了趕緊拿去交換食鹽;事實上,山居之時,王猛要麼披掛草葉,要麼赤*條條無牽無掛,身上這套破破爛爛的寬袍只有出山或會客才捨得穿。窮困成這般模樣,怎麼可能有入城費?
王嵩抑鬱地抹下臉,埋怨道:「這可如何是好?景略,就算你嫌棄華陰縣丞職位太低,依你在關中的名聲,也可以在長安找個好差事,幹嗎非要跑這來找不自在?」
「中岳大哥稍安勿躁。」
王猛拉著王嵩,拐到東邊的小道上,解釋道:「大哥有所不知。關中久經戰亂,窮困貧弊,人煙稀少,雖有地利,卻已非王霸之地。除非有英主精耕細作,再有天時,不受滋擾地休養生息數年。否則絕難成事。我們若是到那去,實屬自斷前程。」
「是嗎?這些道理我卻是不懂得。」王嵩懵懂著說了一聲,話語間帶著膺服,道:「景略懂得多,大哥聽你的就是,你到哪,大哥就到哪。」
王猛一笑,安慰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們貿然進了鄴城,很可能先入了局,不定會有所疏忽;眼下進不得倒好,正好可容我們在城外留意觀察;哈哈,一俟弄清鄴城行事,有用之時,必定事半功倍。」
「景略說得有理。」王嵩被王猛一通胡侃,說得心花怒放,適才的抑鬱早就丟到爪哇國外。
中午時分,王猛和王嵩來到建安驛,行至僻靜之處,兩人蹲了下來。王嵩取下背上的乾糧袋;打開後一陣摸索,掏出一隻醃老鼠,遞給王猛。
王猛接過,齜牙裂嘴地大嚼起來,王嵩隨後又掏出一隻,往嘴裡一丟,吧唧吧唧嚼得比王猛香多了。吃完老鼠,王嵩拿出七個曬得乾巴巴的野果,分給王猛三個,自己取了三個,剩下的一個重新裝進乾糧袋。
王猛吃了三個乾果,雙手在地上一劃拉,捧了一捧雪,一口一口地往嘴裡吞嚥,一捧雪下肚後,他已是『酒足飯飽』,精氣神十足。「走!中岳大哥。我們四處轉轉。若能找間無主的破廟亂屋落腳,夜裡可就好受多了。」
鄴城這段時間確實動盪,但廝殺發生在城內、在皇宮;城外並沒有受到波及;王猛興沖沖地和王嵩四處搜尋,轉了大半個時辰也未能找到一間無主的房屋。
「往北轉一轉……」王猛很瀟灑地一指華林苑,拉著王嵩就往北行。「我們若欲成事,終究要將鄴城四周探查清楚,此時倒是巧了,一箭雙鵰。哈哈……」
「景略說得在理。」王嵩精神一振,和王猛肩並肩進了華林苑。
華林苑確實已被大趙皇室遺忘,但是這裡還住著近十萬宮女內侍。兩個衣裳破爛、蓬頭垢面之人,鬼鬼祟祟地在亭台樓閣間窺視逡巡,不一會兒,就引發出一陣陣恐慌的尖叫聲浪。
「不好!」王猛被聲浪激得全身起了一層疙瘩,慌張地對王嵩道:「中岳大哥,這樣下去只怕不妙,我們還是快點離開為妙……」
「景略說得有……」
王嵩正在附和,一聲怒吼傳了過來。「何人在此窺視?快快受縛,聽後我家將軍發落。」聲音來處,一什士卒刀出鞘、槍斜舉,逕直奔了過來。
「不好!景略快走……」王嵩拔出腰間短斧戒備,一手抓著王猛就跑。
剛跑幾步,身後就響起一聲警告:「新義軍在此。膽敢抵抗者!殺無赦!膽敢逃竄者!殺無赦!」
警告聲剛落,那什士卒爆出整齊的喝聲:「殺!」
隨即咚咚咚一陣沉重地腳步聲響,那什士卒追了上來。
王猛心頭一顫,一把拉住王嵩,急道:「中岳大哥!快。丟了斧子,休要反抗。這些士兵一看就是上過戰陣,殺過人的。我們不能招惹……」
王嵩剛一猶豫,一聲號角驀然響起,二人前後左右遠遠近近,四面八方都有一什一什的士兵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