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帥。石青有字了。武德王賜我『雲重』一字。」一口濃茶下肚,暖融融的,滿嘴清香;酒意似乎也消去了很多,石青說得很慢,話題卻很突兀。
李農茶杯輕微抖了一抖,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緊,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積攢到了一處。稍傾,他垂下眼臉,淡漠地說道:「年輕人有心向上,很好!老頭子恭喜雲重了。」只是他的語氣卻沒有半點恭喜的模樣。
「謝總帥!只是石青心有所憂,與之相比,得一字實在不值得歡喜……」石青似乎沒有感受到李農的情緒,遜謝後說道:「其實,石青率新義軍來鄴城,不為高官厚祿,不為榮華富貴;只為一事。此事不決,石青日夜難安。」
石青吊足了胃口,可惜李農對他說的『一事』沒有半點興趣,眼皮不抬,鼻子裡嗯了一聲,顯然已沒有談下去的興致了。
少許尷尬後,石青輕咳一聲,繼續說道:「總帥容稟。在泰山之時,石青曾得到一可靠消息,言道遼西慕容鮮卑集結鐵騎二十餘萬,枕戈待旦,意欲初春南下,攻略中原……」
「嗯!」李農終於有了些反應,他抬起眼臉,仔細地審視石青,似乎像從他的表情上判定此言之真假。
石青沉重地點點頭,憂慮道:「今日之鄴城,內患頻生,外患又至,只怕難以抵擋鮮卑大軍。眼見中原即將淪陷,慘遭外族鐵騎踐踏;石青為此寢食難安;是以,前來鄴城,希望追隨悍民軍、乞活軍共抗外虜,共赴國難。」
石青聲音低沉,略帶悲憤,說不上慷慨激昂,但是,一股濃烈的憂國憂民之情,卻隨著低沉的話語緩緩流瀉……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李農的反應很平淡,遠沒有石閔那般強烈,聽聞鮮卑南下,李農只蹙眉思索了一會兒,旋即平復下來,無所謂地說道:「節義將軍多慮了。永嘉之後,中原淪陷數十年,一直在匈奴人、羯人鐵騎踐踏之下,眼下不過是換成鮮卑,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石青正欲辯駁,突然悟到,此時的中原還屬於大趙國,石閔、李農執掌的朝政,還是大趙朝政,羯人石鑒還是名義上的主子——大趙皇帝。自己過早地認為,現今已是漢家天下,實在有些一相情願。
李農眼神很複雜地瞅了他一眼,道:「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為,別說你這支小小的新義軍,就算當年的祖狄、劉琨、當年聚眾百萬的乞活軍,誰願中原淪陷,受外族欺凌;哪一個不是奮起抵抗,結果又如何……」
「真的不能改變麼……」石青困惑地喃喃自語。李農說的是事實,他無法辯駁,可他既然來到這個時代,怎能任由中原故土繼續塗炭……想到艱難之處,他滿面愁苦,真個臉擠到一處,皺紋堆疊不下於李農。
「節義將軍勿須在意……」
李農瞥了他一眼,悠悠道:「自古以來,中原就是晉人的天下,匈奴、羯人、鮮卑……無論是誰打進來,只能作名義上的主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主人。只要手中有刀有槍,無論誰來,對我們只有安撫,沒有敢用強的。哼!小傢伙,亂世就是這樣,老頭子很希望,多幾個朋友,以後大家互相照應著一些。」
李農最後幾句話的口氣不再是招攬,而是將新義軍看做對等的同伴,隱隱有私下結盟之意。石青卻沒注意到這點,他已被李農先前的幾句話刺得瞿然一驚:「總帥。莫非你想……」
「怎麼!以為老頭子會降了慕容鮮卑?」
李農惱怒地瞪了石青一眼。「你以為老頭子會這麼蠢?眼下乞活軍權位榮耀如何,你很清楚。放著這等權位不要,投靠慕容鮮卑,他們可能給乞活軍這種地位嗎?」
石青一悟,石閔、李農是真正的權臣;這是任何一個有為之君都不能容忍的,如日中天的慕容氏更不會容許;李農若投慕容氏,得到的地位和眼下相比肯定是天差地別。
老頭子頭腦清明的很啦!石青暗自感歎。
看著石青悻悻的樣子,李農一樂,直接道:「武德王既賜字與你,此次你來,他必定知曉。回去之後,你可以這樣告訴他:老頭子沒有上進之意,只想保住眼下所有。誰若想奪去老頭子掙來的東西,先問問幾十萬乞活是否答應。嗯,其他的一切好說,乞活軍與悍民軍並肩走到今日,有什麼艱難大家一起扛著就是了。」
仔細咀嚼著李農的話,石青心中喜憂參半。李農的話貌似很大度很有義氣,但是,從這句話的態度上看,李農沒有奉石閔為主,只是將他看做同等的『山寨當家』。有了這個態度,其他的即使再好,也會為人所不容。
讓石青稍感欣慰的是,由於自己的到來,石閔、李農提前知道了鮮卑人的威脅,為了手中的權利地位,兩人必須同心協力,抵抗強敵入侵,這樣以來,短時間內,也許不會翻臉。
從李農書齋出來,已過三更時分,剛剛瞇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石青一直警醒著,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四下有人走動的聲音,當即起床,招呼了左敬亭等,辭別李農、周成後,前去武德王府聽差。
來到武德王府,天色還早,兼且零零落落的雪花一直沒斷,王府外還很冷清;府門對面一向熱鬧的大街上,只停了一輛牛車,四個僕傭打扮的漢子蹲在牛車一側躲風避雪。
左敬亭等人在府外找地方躲雪,石青單獨進了王府。如今他算王府中人,出入勿須通名盤查。進了王府,一路輕車熟路,七拐八繞,石青徑直來到石閔理事的雅閣前。
雅閣外駐蹕森嚴,一個個王府衛士臉繃得黑鐵一般。雅閣外,一個皮裘綬帶的青年文官也是臉色緊繃,雙眉蹙眉,不安地在積雪上踱來踱去。
石青一看,倒也認得,乃是不久前被石閔拔擢為司空的郎闓。
歷史上的郎闓極有才氣,富於實幹;只因資歷淺,又非世家子弟,在鄴城默默無聞;石閔當政,慧眼識荊,對其大力拔擢,他才有一展所長之機;否則,即便再能幹十倍,也不可能年紀青青就登上司空高位。郎闓知恩圖報,對石閔忠心耿耿,乃是石閔真正的心腹。後石閔孤軍北上迎戰慕容恪,郎闓不忍見其兵敗,自盡以殉。
他來得倒早……石青想著,正欲拐上雅閣小徑,突聽嘩啦一聲響,雅閣裡傳出盞碟破碎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低沉的咆哮怒吼,怒吼聲中,夾雜著嘩啦嘩啦無數器皿碎裂之聲。
石青一怔,腳下慢了下來。隨即,左臂一緊,被一隻手抓住。他偏轉看去,只見郎闓抓著他的左臂,一邊搖頭示意他不要進去,一邊將他向一旁帶去。
「節義將軍聽說過『繼趙李』這句話嗎?」郎闓將石青扯到一邊,直到聽不見雅閣的聲響,他才停住,語氣深沉地解釋著:「這話原先只在坊間流傳,大伙沒敢說,瞞了武德王。沒想到這麼快就傳到戚里了……」
石青無力地歎了口氣。當初自己雄心勃勃,前來鄴城意欲彌合石閔、李農之間的裂隙;如今看來,何其難也。人心之複雜,豈是一朝一夕、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郎闓心思很重,說了一句便沒了言語;兩人靜靜地站在道邊,各自凝思,任雪花飄落,,灑在身上,也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兩人都成了雪人。
「二位這是怎麼啦。不怕著涼嗎?」一聲關切的問候打斷了兩人的遐思。石青循聲看去,只見石閔沒有著甲,披了件寬袍,緩緩出了雅閣,他面容平靜,除了眼中殘留了幾絲血紅,再也看不到一點暴怒後的痕跡。
兩人迎上去,正欲見禮叩拜,石閔一擺手,感慨道:「好大的雪。誰能想到在這肅殺的天地之下,孕育的是萬物勃發之機。哈哈,二位陪本王轉轉吧,這許是今冬最後一場雪。」
說著,他已當先而行。石青、郎闓齊聲應是,緊緊跟上。
「雲重。昨日汝去總帥府上喝酒,喝的可還暢快?」沿著積雪鋪就的小徑,三人隨心信步。石閔折下一根兩尺長的冰凌,拿在手中把玩,很隨意問了一句。
「開始倒是暢快,後來……」石青斟酌著詞語,小心地回道:「……酒宴中,總帥聽到了一些流言,有些不喜。總帥說,他很自足,能保住手裡的家當便足以自*慰,不想再有所進去;偏生有些小人暗中覬覦,生些事非,竟欲讓他保住這份家當也不可得。他絕不會讓這些小人得逞。」
石閔不知不覺停下腳步,望著遙遠的天際,似在回想。「總帥這人本王深知,本王也信得及;乞活軍中俱是苦難深重之士,數十年來,奮力抗爭,拚死搏命,所求不過衣食之溫飽。乃是最為本份守己的……」
石青悄悄鬆了口氣。
這一天是石青真正意義上的當差第一天,他跟在石閔身邊,看著石閔接見司徒劉茂、中書令盧甚、領兵省尚書胡睦、以及張溫、孫威等一干文臣武將,安排佈置春節前後防務、犒賞、陞遷等諸般事宜。
對於朝政之事,石青半懂不懂,只覺得石閔手筆有些大,陞遷超次拔擢,犒賞之物豐厚,確實有些出格。聯想到石閔正在想法收攏人心,石青便沒敢插言。
中午僕人用大木桶送來飯菜,放在雅閣內,石閔、石青、郎闓還有四個書辦吏員,各自盛了,或蹲或站,簡簡單單吃後,繼續交代差事。
石閔很忙,會見官吏,安排事物,一個接著一個;稍有閒暇,便一臂支案,蹙眉沉思,間或會想起什麼疏露,便即命書辦記錄下來。
石青倒是無事,像個打雜的。他知道這是一個免不了的熟悉過程,也就安心地待在一邊,用心記下各種人事。
一天很快過去了,申末時分,石閔命書辦下了一張令諭,蓋因簽押後,交給石青道:「兩天後就是祭灶節,明天雲重不用過來,去領兵省領些酒肉,和兄弟們好生樂一樂。嗯,新義軍的兄弟出門在外,也不容易,雲重替本王問候一聲。」
「石青替新義軍的兄弟謝過武德王恩德!」石青大聲稱謝,全禮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