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農信使到達泰山的時候,已是七月二十六,正值流民南下的高峰。
古時候,訊息傳遞的很慢;李農班師還朝,北伐軍回撤這個消息只在小範圍內傳播;與此相反,大晉北伐的消息正流傳的如火如荼。河北民眾背著包裹,趕著家畜,拖家帶口南下。每日渡河人數不下三四千。
面對爆發性的南下人潮,吏員缺缺的新義軍欲將難民全部遷到泰山郡,顯得非常吃力。
就地安置!非常之時,新義軍怎能因循守例!
軍帥府一聲令下,民部移駐肥子,在肥子、蛇丘、無鹽、魯縣、騶城等地安置難民。東平國、魯郡,連帶濟北國南部,實質歸入新義軍轄區。
軍帥府也遷到肥子。這個時候,李農的信使上門了。
帶兵進朝為官?
一聽這話石青立刻火了。不說願不願為還有幾個月壽命的石趙賣命,單就眼前的形勢,他和新義軍怎麼離得開泰山。「李總帥怎麼說?他不是允可,求皇上從樂陵倉為我們調撥些冬糧麼?」
來使解釋道:「總帥沒特別交代。只將皇上的意思轉達給石帥。何去何從,由石帥自決。」
石青煩躁地疾走幾步,踱了幾個來回後,霍地上前,緊握信使雙手。聲淚齊下:「大哥。你告訴總帥。一定要從樂陵倉為新義軍調撥些冬糧啊。你告訴總帥。若冬糧有望,石青得以安頓好新義軍家眷,入朝也不是不可。」
難怪總帥說,新義軍比乞活還艱難。果然不假,一軍之帥,為萬石冬糧急成這般模樣?信使看出石青的淒惶,有些同情。臨走時安慰石青:「某定將石帥的意思帶給總帥。無論如何,會請總帥調撥些冬糧。石帥放心,在鄴城,總帥說話還是管用的。」
石青感激得熱淚盈眶,送走信使後,吩咐小耗子。「傳令。三日後,志願兵,義務兵各統帶到蛇丘集結。任何人不得延誤。」
蛇丘位於肥子正南五十里的汶水北岸,屬東平國轄區。由於縣城荒廢的厲害,不適合人居,新義軍沒再重建,保留了汶水碼頭後,在廢墟左近新築了三個屯耕田莊,安頓南下難民。
八月初一清晨。新義軍帥旗插上蛇丘最高處,帥帳扎於大旗之前。這兒是坍塌的北門城樓,約莫三四丈高。石青衣甲齊整,柱槍筆立於廢墟半腰,朝陽鋪灑下來,廢墟、大旗、圓帳、戰士、鋼槍盡皆抹上幾分金黃的色彩。恰成一副冷殺、肅穆的畫面。
八一!今日竟是八一!
想到這個日子,石青格外肅穆。許多年以後,這個日子將會成為一個神聖的日子。不管後來有多少人詬病,不管後來演變的是否讓人失望;一千五百多年後的這一天,一群充滿激*情的熱血軍人,為了理想,為了民族,拿起了槍,開始戰鬥……
咚————咚————咚————
戰鼓低沉緩慢,新義軍士卒從地平線上冒出,向他們的帥旗聚攏。
侗圖和子弟騎到了、孫霸營到了、韓彭營到了……
王龕和淮陰降軍也到了。投到新義軍後,王龕部跟在石青身邊,未明確歸屬。這時候的王龕部已失去了精氣神,個個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與其他新義軍格格不入。正自緬懷激烈的石青皺起了眉頭。
王龕上前,機械地稟報:「稟石帥!王龕及麾下一百五十八人奉令前來,無一人缺員。」
石青頜首,問道:「王將軍北上以後,可有什麼想法?」
王龕有些漫不經心。「王龕沒有其他念想,兄弟們有個安身之處就行;得蒙石帥不棄,收為麾下,眾兄弟感激不盡;若是有令,定不敢辭。」
「嘿嘿。這就是代陂之戰的勇士?不過如此。」石青冷笑兩聲。
王龕雙眼一閃,露出幾分崢嶸,旋即眼皮一搭,又復黯淡,沉默著也不辯解。
「怎麼?不服氣?可憐你連辯解的勇氣都沒有。」
石青譏嘲道:「看看你們,一個個像什麼?孬種!軟蛋!被主子拋棄了,很委屈是嗎?天生的奴才樣,沒有主子活不下去的東西!」
石青話語如刀,一字字一句句,毫不留情。不僅一幫降將受不了,其他將士也詫異不已。所謂士可殺不可辱,石帥什麼時候這麼刻薄了。
「你!」王龕瞪著赤紅的雙目,渾身顫抖,雙拳緊握,青筋一蹦一蹦。
「我怎麼?哼!你能做的,我反倒說不得?」
石青嗤笑,聲音一抬,忽然咆哮起來:「你們這些狗*屁勇士,給我睜開眼睛看看。看看周圍,看看普通的新義軍士卒,看看民部辦事人員,好好看看他們。他們不比你們可憐?他們沒有家,生下來就被拋棄,一生都在流離顛簸……他們的苦向誰抱怨!他們的委屈有誰知道!可他們慫了嗎?他們絕望嗎?你們看看,他們如今在做什麼……他們在盡自己微薄的力量幫助同胞,他們在用自己的手重建家園,他們只有破刀爛槍,仍然拚死掙扎……他們很普通,如草芥一般,可他們從不放棄!看看他們,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勇士羞不羞愧。」
王龕的頭垂了下來,一百多降兵的頭垂了下來。
他們自詡為勇士,失敗,非戰之罪。北逃,緣於失望;他們擁有勇士的驕傲,看不起盜匪一般的新義軍,看不起草芥一般的難民。高處不勝寒,他們高高在上地痛苦著,並沾沾自得,沉醉其中,與卑微的普通人格格不入。
石青的話卻像大鐵錘將他們的驕傲砸得粉碎。
孫霸、韓彭、司揚、丁析……一個個臉色漲紅。原來自己應該驕傲,有資格驕傲!雖然沒做什麼了不得的事,雖然也是糊里糊塗地混日子,但石帥說得好啊,我們沒有慫過,沒有抱屈,沒有犯軟,不靠主子,只靠自己。憑這點,就是他奶*奶的真漢子。
石青沒有就此放過王龕,咆哮聲一浪比一浪高。「少了個破夜壺,就憋屈成這樣?算什麼男人。是男人,當如新義軍!不靠別人只靠自己,也要安撫黎民百姓;不靠別人只靠自己,也要驅除胡虜,恢復中原!」
趁訓斥王龕之機,石青終於在全軍面前亮出新義軍的志向。喊出「驅除胡虜、恢復中原」的口號。喊出口號之即,他雙眼緊緊盯向新義軍大小將領,他要弄清楚手下將領的反應。
結果令他幾乎絕望。手下將領興奮激昂倒是有的,喊出的口號卻是:
「新義軍是男人!」
「破夜壺甩了去俅,新義軍是個好夜壺。」
「他奶*奶*的。干了!」……
新義軍的將領們勁頭十足,可有過半聽不出石青之意,只糾纏在男人和夜壺這些詞語上。石青哭笑不得,蓄了十二分的力,一拳打出,卻打在棉花包上。
不過還是有人聽懂了,王龕顯然也聽懂了。他昂起頭,大步來到石青面前,單膝跪倒,亢聲道:「王龕受教了。自此以後,願追隨石帥,做真男人!大丈夫!」
此時,他的雙眼異常清澈,沒有失意委屈,沒有怒火羞惱,有的只是堅毅。
「嗯!朝聞道,夕死可矣。」
石青欣慰地扶起王龕,和他並肩而立,大聲呼喝:「全軍上前,聽我號令……」
不同陣營散在四周的士卒聞聲聚攏過來後,石青說道:「今日,召集大家前來,是因為我要宣佈一項重要命令。在此之前,我請諸位記住今天這個日子,記住這一刻。」
新義軍將領和三千志願兵相互對視,沒人明白石青的意思。
「這一天這一刻將是一個特殊時刻,將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從這一刻起,舊的志願兵全體解散,新的志願兵開始誕生。」石青給出了答案,可沒有人明白。
新的舊的?不還是新義軍志願兵麼?
石青一推王龕,讓他站前一步,揚聲道:「大家認識他嗎?不認識,我可以介紹。他叫王龕,曾經帶著三千步卒迎戰兩萬精騎,三千步卒死亡殆盡,只剩一百五十九人,他們沒有潰散,沒有乞降;戰到最後,寧死不屈。他曾經是勇士,他的部屬曾經也是勇士。我相信,他們以後仍然是勇士。所有的志願兵都應該是這樣的勇士,只有這樣的勇士才配的上志願兵這個稱號。所以,我決定解散原有的各營志願兵,建立一支由勇士組成的志願兵隊伍。就是今天,就是此刻,我宣佈,以前的志願兵全部解散,苟且偷生,膽小懦弱之徒給我通通滾開,自認為是勇士的,願意成為勇士的,過來報名,從此成為一名有榮譽的新義軍志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