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彭城東門。
「石帥。有暇到鄴城來,你我再謀一醉……」周成大聲吆喝,一揮手,五千禁軍鐵騎當先離去,蹄聲陣陣,留下一路煙塵。
庚方之控馬緩跑,來到隊伍前列,恰恰超前石青一個馬頭。
這四天,可把庚方之憋悶壞了。身處敵軍環視之下,一舉一動無不小心翼翼,他哪受過這種約束。一俟周成遠去,他就像出籠的鳥一般,放開束縛,神采飛揚。
「青子。你真把他們糊弄走了。哈哈……」庚方之哈哈大笑,親熱地招呼石青。他聽到的北伐軍後撤版本自然與李農不一樣,所以,對石青虛與偽色,騙得大*討軍回返河北,庚方之很欣賞。
因為,如今青、兗、徐、揚四周只有五千大趙守軍。新義軍卻有『兩萬』,若籌劃得當,與朝廷裡應外合,四個州唾手可得。
這是庚氏崛起的機會!
石青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什麼。他的謙遜越發讓庚方之欣賞。
「是你的功勞,誰也搶不去。青子當知當仁不讓的道理。好好努力吧,吾心中有算。」庚方之嘉許稱讚。
石青諾諾稱是。
庚方之的意氣沒有風發多久……
一騎快馬飛馳來報。「大晉征北將軍褚衰遣使來告,並贈送新義軍糧草五萬石。」
石青當即大聲叫好,下令新義軍掉頭南下,迎接征北大將軍的使者。
庚方之癔症了。新義軍若是搭上褚衰,還會看上庚氏的家門聲望?
褚氏一門正處於鼎盛時期,哪怕是北伐失敗,一言一行仍然代表著朝廷,豈是落魄的庚氏能夠相比的。
庚方之渾渾噩噩南下,當見到堆集如山的糧草和四個寬袍文士時,他沒敢再存半點僥倖。事情很明白:褚衰插進來一手,他也要保留新義軍,為下次北伐做準備。褚氏不會引咎去職,會拚死保住現有的權利。
庚方之心中亂紛紛的,不知如何是好。石青也有麻煩。新義軍包括民夫包括庚方之的八百人,合計五千三百人,最多能運三萬五千石糧;還剩一萬五千石怎麼辦?
「子弟騎留下,帶蹬帶弓,就地練習騎射,順帶看護糧食。其餘人,一律推車運糧。」石青下令,五萬石糧要分兩次運回泰山了。
如今的子弟騎戰馬湊足,馬弓齊備,馬鐙備好,只等普及騎射。至於騎射之法具體如何,沒人清楚怎樣練習,怎樣作戰。石青也不清楚。他將腦海裡零碎的印象說出來,和侗圖等幾個百騎長探討,摸索了一些土法。效果如何,還需在實戰中得到檢驗。
四千八百人推著兩千來輛大車上路了。沒有牛,沒有騾馬,純靠人力,一遇到溝坎,五六個人齊聲吆喝,才能將一輛車推過去。如此行軍,異常緩慢,一天只能行出三四十里。七月十八,新義軍才進入東海郡。
不經意間,石青恍然發現,這幾日,庚方之魂不守舍,十分安份。
這怎麼行?石青需要他和褚衰的使者針鋒相對、鷸蚌相爭呢?
「這是褚國丈帳下記室白慕聘白先生。受國丈委託,前來泰山查察新義軍。」石青拉著白慕聘向庚方之介紹。白慕聘斯斯文文,清清秀秀,若在南方,一定是位俊逸瀟灑的人物;可到了荒僻凶險的北地,兢兢顫顫中,清秀斯文不假,瀟灑俊逸卻半點沒有。
「白先生。這是庚二公子,諱字方之。庚公子乃真正的名門望族,江左俊彥。難得相遇,你可要多多請教啊……」
「……兩位慢聊,石青失陪一會兒。」石青含笑離開,驅馬鑽到兩輛糧車縫隙間,偷偷張望。只見白慕聘誠惶誠恐地向庚方之行禮,庚方之意興索然地應酬。
咦!怎地碰不出火花?
他有點納悶。按照他的理解,新義軍就是一個香餑餑,有心借北伐之名爭奪權利名望的各方勢力,會毫不猶豫地上來爭搶。誰知結果……
結果與他想得大相逕庭。
到達魯郡騶城廢墟時,石青命令崔宦留下,同時留下的還有五百義務兵和一萬石糧食。「以後,魯郡歸屬新義軍下轄。你們把南下難民全部截留下來。回到泰山,我會派人前來,安頓難民,開荒屯耕。」
交代一番,大部準備啟程的時候。庚方之找到石青。
「石帥。吾欲回返豫章,特來告辭。他日有暇,請石帥去豫章盤桓。」庚方之神情蕭索,哪還有躊躇滿志的模樣。
石青大驚:「這是為何?」
「有褚國丈扶持,新義軍保留不難,用不著庚氏出頭露面,號召諸方豪傑。」庚方之說得酸溜溜的。
石青有些明白。庚方之有自知之明,知道爭不過褚氏,便想趁早抽身退出。自己指望鶴蚌相爭,誰知雙方不是一個等量級的,有一方不敢相爭。
就此放過庚氏,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許諾的八千石糧還未運到呢?
石青蹙起眉頭,沉吟不語。
庚方之不知道石青的心思,也不在乎石青的心思;此番受挫,他受挫於褚衰,與石青無關。在他眼中,石青仍是一個等著他救贖的下等人。和石青打過招呼,他扭頭就去招攏部屬,準備南返。
石青還沒反應過來。韓彭、孫霸急了。他們把庚方之這夥人看做是自家圈裡的羊,好言好語哄了許久,怎能白白放走。忽哨一聲,給手下使個戒備的眼色,倆人湊到石青面前,急問:「怎麼辦?」
「怎麼辦?」石青瞪了兩人一眼。「不得輕舉妄動!」
新義軍不再是流寇山賊,而是有泰山之地容身,下轄無數難民的一個地方勢力。它正在進行蛻變,必須從沒有規矩的胡來蛻變成有嚴謹法度的組織。
「庚公子。」石青踱過去,悠悠道:「既來之則安之。此地距離泰山不過兩三日路程。公子難得北上,既然來了,何不盤桓數日,讓石青盡盡地主之誼。」
庚方之堅決地搖搖頭。「吾心情欠佳,無心欣賞泰山風光。以後再說吧。」
石青不明白,對於高門子弟來說,面子受挫比被殺還難受。石青認為無所謂的事情,對庚方之卻是不然,他自認顏面丟盡,怎會北上?
石青沒有勉強,誠懇地說道:「庚氏北伐之志,北地豪傑盡皆敬服,新義軍依然。二公子無心北上,石青不敢勉強,但請二公子能記住新義軍,與新義軍隨時保持聯絡。若有用得著之處,通傳一聲。新義軍必為二公子呼應。」
「啊!?」庚方之訝異出聲。沒想到新義軍攀上褚衰後,對庚氏依然如此看重。腦中一轉念,就明白過來,對方是想左右逢源,預留退路。
庚方之上上下下打量石青一陣,眼光認真了一些。一個粗鄙武人能做到這點,實在超出他的預料。
石青淡淡一笑道:「褚國丈投桃,新義軍報李。但在石青心中,更認可庚氏一門。二公子若是不嫌棄,新義軍願與庚氏結盟,以後南北呼應,共同進退。」
換作平常,石青的要求會被人笑為不知天高地厚,一支雜牌私軍也敢與庚氏平起平坐地結盟?不過,對於心灰意冷的庚方之來說,多一支力量可用,也算聊勝於無。雖然新義軍在大晉朝堂沒有任何影響力,但如果利用的好,它會成為爭奪話語權的重要籌碼。
庚方之鐵灰的臉上浮起幾絲血色,露出些許笑意。緩緩點頭。「石帥,你不錯。庚氏會把你當作朋友的。」
石青也笑了起來。新義軍需要朋友,更需要有錢有人的朋友。
就在這時,遠方有人高聲呼喊:「二公子。毒蠍。我回來了。」
石青、庚方子循聲看去,只見安離騎乘戰馬,飛馳而來,老遠就在對他們揮手。
兩人相視訝異。安離!他怎麼回來這麼快。
安離單騎趕回豫章,向庚爰之匯報北上之行結果。庚爰之一聽之下,比庚方之更為心熱,他比庚方之更明白新義軍的重要性;當即命令安離速回北方,告訴庚方之;務必保住新義軍,不能讓其解散。他則趕赴建康;一方面聯絡親舊,想法讓庚氏復起;一方面在淮南故友處拆借糧食,急送泰山。
聽了安離的回稟,庚方之苦笑片刻,隨後對石青說道:「石帥。庚氏、新義軍自此榮辱與共;庚氏私下會給新義軍以資助,也會呼籲朝廷大力扶持新義軍。他日庚氏若有需要新義軍之時,請石帥記住剛才之言。」
石青大喜,連聲道:「一定。一定。石青信諾之名,泰山郡無人不知。庚公子放心就是。」
庚方之又道:「石帥。讓安離帶一百庚氏部屬留在泰山郡。保持庚氏和新義軍之間通聯。如此可好?」
「好!好!」石青不住讚歎。「二公子大才,想得細緻周到。」
安離苦著臉,咕噥了一聲:「公子,我快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