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一匹黑色戰馬出現在原野上。
「黑雪!」石青一凝,驚呼出聲。
黑雪是祖鳳的戰馬。怎麼出現在這兒?祖風……霎那間,全身的血液似乎即將凝固,心臟卻如擂鼓一樣劇烈跳動,石青不敢想下去了。
祖鳳——那個冷峻、倔強的假小子,石青甚至不知道她穿上女裝會是什麼樣子,就已經深深牽掛上了。像是初戀的對象,沒有表白,沒有親密,一切都是那麼模糊,那麼朦朧,可卻無聲無息、毫無理由地篆刻在心。
石青風一般狂捲過去。近了……戰馬上露出一個騎士的身影。
是祖鳳!
騎士的臉埋在馬鬃間,兜鍪掉落,露出縷縷青絲,整個人一動不動,軟軟地趴在馬背上,不知是生是死。只是,細細的鳳尾槍仍緊緊篡在手中,一端斜依在馬頸之上。
石青伸手去扶,還沒碰到,像被蜂蜇了一般猛地縮了回來。
他有些害怕。
須臾,他再次伸出手,探到祖鳳頸後大動脈上,輕輕一按,旋即精神大振,飛快地扶起祖鳳,攔腰把她抱了下來。
祖鳳嘴唇乾裂,雙目微闔,臉白得向瓷一般,沒一點血色。只有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透露出生命的氣息。
「水!」石青叫喊一聲,小心將祖鳳斜放懷中;隨即仔細檢查。
戰袍上到處都是血,不過不是她的;皮甲完好,沒有箭簇、兵刃穿透的痕跡。噓了口氣,接過萬牛子遞過來的水囊,石青捏開祖鳳小嘴,輕輕偎過水囊。
清涼的水流進去,祖鳳開始吞嚥……過了一陣,細長的睫毛輕輕一抖,張了開來,露出一雙茫然星眸。
看到石青,祖鳳無意識地喃喃道:「子弟騎完了……」聲音平靜的沒有半點波動,彷彿一潭死水。
石青心中一疼,不由自主抱緊了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沒有完。只要有你在。子弟騎就沒有完,我們可以重建。」
「我們?為什麼是我們……」祖鳳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霍然,她似乎想起什麼,驚慌地問道:「我爹爹呢?三義連環塢呢?難道他們……」兩滴淚珠悄然滾落,她毫無覺查,晶瑩的眼中只有濃濃的悲哀。
「沒有。你別亂想,好生歇著。」石青拂過她的長髮,柔聲道:「我們這就去找大督護,他們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事。」
「沒有!?啊……我要去找爹爹!」祖鳳一掙,試圖站起,誰知一陣無力感襲來,她再次昏暈過去。
石青沒敢驚動,暈睡更利於身體恢復。抱著祖鳳上了戰馬,默默地向東南方行去,征東軍繼續向前。
行了一程,祖鳳甦醒過來。她似乎異常疲憊,疲憊的沒有一點掙扎的力氣,任由自己軟依在石青懷中,輕輕道出三義軍的遭遇:
拂曉時分,汝南郡望樂弘率三千世族農莊兵和兩千豫州兵,扮作悍民軍,衝進三義軍大營。他們早有準備,隨身帶著鎬鏟,火起之後,迅速用土鋪出一條隔火帶,以此據守。
三義軍伏兵盡處,四面圍攻,注意力被樂弘吸引。這時候,兩千悍民軍乘船而至,瞞過三義軍斥侯,突然從背後發動攻擊。正北方毫無防備的一千五百名三義軍全被驅趕進火場,活活燒死。
祖胤知道大事不妙,收攏部屬向南突圍;悍民軍、豫州兵、農莊兵隨後緊追;兩軍打打跑跑,一路廝殺;午後,三義軍只剩兩三千人馬,眼見就要全軍覆沒;祖鳳請纓,率子弟騎斷後,纏住敵軍,掩護大部撤離。
八百子弟騎,有一百騎提前南下汝口,剩餘七百騎拚死奮戰,無一人後退,無一人降敵。與六千敵軍廝殺半日,最終全部戰殞。祖鳳力盡昏迷,黑雪護主,帶著她向東逃走;最後被石青發現。
石青預料到三義軍處境不妙,沒想到他們的遭遇比他預料得更慘。張遇得到懸瓠城和樂弘相助,麾下已有上萬大軍。相反,征東軍和三義軍卻損失慘重;如此一來,三義連環塢還能保住嗎?
「三位大督護一定恨死征東軍了……」石青苦澀地說著。甦醒後,祖風反應很淡漠,很平靜,沒表現出任何怨艾;他卻很內疚,恨不得祖鳳痛罵自己一頓才好。
「農莊兵出現後,我們就已明白;張遇要佔據汝南、譙郡,他不會放過我們;三義軍不投降,就逃不過厄運。棋差一著,便是這種結局。爹爹很通達,他說,這是命運,是我們無法改變的命運。他不怨你,只可惜你也不能改變命運。」
「不!」石青手臂驀地一緊,似乎想讓祖鳳感受到他的力量。「祖鳳。不要灰心,不要喪氣,我們一定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暮色四合,征東軍逶迤向汝口進發。
三義軍從譙郡乘船而來,在汝口登岸,隨即奔襲懸瓠城。他們的船隻停泊在汝口,等待消息。如今失敗,汝口正是三義軍唯一退卻之路。
征東軍全軍現有志願兵兩百八十多,義務兵四百四十,民部老弱還近四百,合計一千一百人。戰鬥力折損一半。大伙很沉默,氣氛很壓抑。追兵不知是安營駐紮了,還是被三義軍吸引去了,半天沒見蹤影。但沒有人認為,他們是安全的。悍民軍游騎一旦騰出手來搜索,他們依舊難逃被追擊的命運。而這一次,他們和敵人再沒有緩和的餘地。
「看那邊……」有人指著前方右側驚叫出聲。
那是一個結束了廝殺的修羅屠場。殘旗歪倒,屍橫遍野。折斷的兵刃,殘缺不全的屍體,倒下的戰馬軀體……有子弟騎,還有更多各種衣著的敵軍。
「是子弟騎阻擊敵軍的地方。」祖鳳掙扎著稍稍坐正,臉上掛上一層悲慼。
戰場上,唯一透露出生命氣息的,是一二十匹倘佯來去的戰馬,這是受驚後跑散的戰馬,戰事結束回來找尋主人;可惜,它們的主人已經倒下,再也聽不見愛騎的呼喚。可它們依舊固執地圍著主人哀鳴。除此之外,戰場上再沒有生命的蹤影。廝殺並沒有結束,只是轉移了地方;東南方原野上,留下大軍踐踏過的痕跡。三義軍和敵軍繼續著追殺與被追殺的遊戲。
「爹爹正在向汝口撤退。」望著原野上的痕跡,祖鳳眼中有了些生機。
「傳令!會騎戰的,收攏戰馬。民部,分割馬肉,製作乾糧;義務兵收檢衣甲武器。全軍就地休整,一個時辰後連夜趕路。」石青隨口命令,少年耗子飛跑著四處傳達。這個少年身手靈活,頭腦便給,石青將他收在身邊當了親衛。
石青擔心祖鳳看到死去的同伴傷心,遠遠離開了戰場。將她放在厚厚的草地上,餵了些水,隨後,耗子送來烤熟的馬肉。石青將肉撕成極小極小的一綹,送到祖風嘴邊,柔聲道:「張嘴。來。多吃點肉食,力氣恢復快些。」
祖鳳一怔,隨後聽話地張口,貝齒小心地*肉絲,慢慢咀嚼起來。
伍慈走了過來。他精神倒好,沒有一點沮喪的模樣。望著石青涎笑道:「蠍帥。不知喚慈前來,有何吩咐?」
「你不是想當官嗎?好!我給你個官職。從此時開始,你就是征東軍中軍參贊。」
石青話音未落,伍慈已經喜得撲到在地,跪拜連連:「謝蠍帥提攜……慈定當……」
「好了。」石青打斷了他的表演。正色道:「如今征東軍士氣不高,不堪一用。這如何使得!我命你,立即給我參贊一個主意,解決此事。」
伍慈眼睛咕嚕轉了兩圈,一笑道:「蠍帥,你看這樣如何……」隨後嘀嘀咕咕說了一通,石青聽後笑罵:「你真是個小人……儘是鬼主意。」
伍慈呵呵嬉笑,對於『小人』的讚譽,毫不介懷。
夜空無星,灰濛濛的月光被陰雲隔去大半。
戰場已經打掃乾淨,能用的被征東軍整理好,馱在耕牛背上。而征東軍正整裝待發。
「諸位!前方很危險,前方有敵軍,但我們征東軍必須向前,必須和三義軍回合,共同承擔艱險,共同殺出條生路……」靜謐的夜裡,石青又冷又硬的聲音,金石一般鏗鏘奏響。「……志願兵隨我前驅。遇敵殺敵!逢陣衝陣。義務兵和民部隨後跟上,不得拖延。」
正在這時,一個樸實的漢子從義務兵中衝出來,大聲叫嚷:「蠍帥,俺也要當先驅,和你、和志願兵一道拚死殺敵。」說話之人,很多人都認識,是第一支被征東軍收編的山匪頭目黎半山。
「嗯?」石青沉吟著問道:「你為何要當先驅?難道不怕死!」
「俺當然怕死。誰不怕死呢?可怕有啥用?該死活不了,該活死不了。這是命中注定的。老人們說,危難之時見英雄。依俺想,征東軍眼下就是危難之時,這時候,俺跟著蠍帥拼一次,死了去俅,活下來,就是英雄,蠍帥必定不會虧負俺,俺也算掙出了一個富貴。」黎半山一口本地口音,嘰裡咕嚕繞口令一般,好在意思淺白,大伙都能聽懂。
「說得好!要死鳥朝天,不是萬萬年。」石青揚聲喝彩,慨然道:「黎半山,我許你跟在身邊。若是你能活下來,富貴前程自然有你享用的。」
「蠍帥!我也要!」
「還有我……」……
十幾個義務兵站出來,吵吵嚷嚷要為先驅。
「萬牛子。」石青高喊一聲:「現在你就是我的親衛隊長,這些人都是我的親衛,你帶好他們,隨我殺敵。」
「跟隨蠍帥殺敵去……」一群毛頭小伙跟著起哄。
「殺他狗日的。」
「他奶奶的,敢惹我們征東軍……」
志願兵們罵罵咧咧,大聲吆喝,露出兵痞悍匪本色;他們可不願被一群毛頭給瞧低了。
「出發!」
夜色裡,石青攬著祖鳳,一擺韁,黑雪踏著碎步,邁進漆黑的前方。
「我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祖鳳的聲音有了些波瀾。
「能!一定能!」石青的說得很平靜,平靜中充滿自信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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