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宗室被圈在藩國不出,除了吃喝玩樂,手中沒有半點實權。儘管如此,宗室尊嚴依舊不是臣子可冒犯的。這就是為何寧王造反前,在南昌禍害了不少朝廷命官,可朝廷也無人為其張目的原因。
襄王既派了使者過來,就是欽差之首大學士梁儲也沒有資格應對此事,只能與谷大用一起面見世子,稟告此事,請世子定奪。
直至此刻,世子才明白嗣天子的身份帶給自己什麼。
大明規制,兩王不相見。雖說襄王府與興王府的藩地相鄰,可實際上世子並沒有見過襄王。可是對於襄王府的「大名」,他卻早已聽聞。
早在興王就藩前,梁莊王身死除藩後墓兵與祭地,由臨近的襄王府托管,梁莊王祭祀也由襄王府負責。興王就藩後,襄王府依仗資格老,在朝廷已經將梁王祭祀交給興王府後,依舊扣下祭地與人口。
興王向來好脾氣,可事關國土,寸步不讓。畢竟梁王墓地在興國內,若是不將土地奪回來,豈不是允許襄王府勢力伸到興國。最後在朝廷打了官司,襄王府到底理虧,才不情不願地將土地交出來,人口卻是留下青壯,推出來一堆老弱病殘。
為了這場官司,兩王藩地即便相鄰,可也是彼此不相往來。
即便興王是弘治帝親弟,正德帝親叔父,襄王也沒有將其放在眼中。
如今世子進京,路過的第一個藩地就是襄藩。
襄王遣王府長吏為使,欲攜子來迎送,態度不可說不恭敬。同多年前那個仗著襄藩是大藩,對新藩寧王府不屑一顧的態度截然不同。
世子心中一陣快意,可在梁儲與谷大用面前,只神色淡淡,道:「前路遙遠,不好違例。」
原來早在眾人從安陸出發前,梁儲等就請示過世子,關於路途上地方官員參拜之事。嗣天子進京,路遠的宗室與外官一時半會得不到消息,可上萬隊伍出行,沿途地方官是瞞不住的。不管是京中欽差,還是世子與王府屬官,都達成一個共識,那就是越早進京越好。
皇位不宜空懸是一回事,大行皇帝的治喪又是一回事。
儘管現下有遺詔為憑,世子是名正言順的嗣天子,可一日沒有登基大典,一日朝廷就安定不下來。
按照欽差們的意思,自然藩王與地方文武同例,能不見就不見,否則就要耽擱行程。特意過來請示世子,不過是禮敬藩王。如今世子已發話,他們回絕起來也就沒有顧忌。
襄王府長吏悵悵而歸,河南都司抽調過來的人馬已經到了,送嗣皇帝進京的將士又多五千人。
兩萬將士出行,且都是精騎,如何能不惹人矚目。興獻王長子繼皇位的消息,隨著大軍北上,迅速地在通過各種方式,在地方上流傳開來。
只是隊伍行進的速度依舊保持每日四驛,即便地方文武與宗室聽到動靜,想要如何時,隊伍已經過境。
根據之前的調令,在入直隸境內前,河南都司還有五千騎匯聚過來。京城的新消息也接踵而至,兵部尚書謀謀奉命帶京衛兩萬人已經南下,恭迎嗣天子。
世子在欽差與屬官面前再淡定,回到輅車裡時,心裡也帶了幾分忐忑。
只是馬車裡這幾人,黃錦是內侍,不是能與之說事的,虎頭又是個癡兒,陸炳的話……世子向來端著兄長的架勢,享受著陸炳的崇敬與膜拜,不願意再其面前露怯。
能說話的只有道癡了。即便年歲小,可因博覽群書的緣故,有幾分見識。
想到這些,世子便對陸炳道:「鼎山在車上悶了幾日,每天看旁人騎馬眼睛都放光,今日天色晴好,你帶了鼎山去騎馬,別在車裡悶著。」
陸炳聞言,搖頭道:「殿下,鼎山哥哥不能下車,我也不能下車。」
見他小臉繃得緊緊的,一本正經的模樣,世子失笑道:「行了,孤還真的要你這小子保護不成?瞅瞅外頭,乳父安排了幾層人手,護衛在陸車週遭。莫要囉嗦,再不下去,孤踢你下去。」
陸炳無奈,只能不情不願地帶虎頭下車。
世子又尋了由子,將黃錦也打發下車,車廂裡只剩下世子與道癡兩人。
道癡這幾日正想尋機會對世子說說自己的「苦衷」,不過一時沒找到由頭。現在見世子似乎有話對自己說,他心中不由納罕。
就聽世子歎了一口氣,道:「二郎,孤很害怕。」
道癡露出幾分疑惑道:「殿下是嗣天子,殿下害怕什麼?」
世子手中拿著個荷包,是臨行前王妃給世子掛上的。只聽他低聲道:「不管是梁儲,還是谷大用,每次見孤,口口聲聲說著太后仁慈……還提及益王叔嫡次子會遷安陸城,奉父王香火……難道我做天子,就不再是父王的兒子?」
朝廷雖以「兄終弟及」的規矩選嗣皇帝,可不管在閣臣,還是在後宮眼中,這個「兄終弟及」說明選世子比成化帝其他皇孫更有資格為嗣。
等世子為嗣皇帝,自然當繼在弘治帝名下,敘齒在大行皇帝後,接替即位,也正合了「兄終弟及」之道。
就是王妃,心裡也曉得這個道理,因此才會為在臨別之際傷心欲絕。
只有世子,因「天下掉餡餅」,欣喜之下難免有些自欺欺人。
然而,離安陸越遠,欽差們的大臣話裡話外越明顯,他想要自欺欺人下去已經不能。
幾個宮裡大太監,不知是刻意討好,還是得了誰的授命,整日裡說著張太后仁慈。其中,谷大用甚至隱晦地點出,遺詔起草圈定世子為嗣皇帝,儘管不是太后提議,卻是太后最後敲定。世子畢竟是以藩王入繼大統,若想要在宮裡站住腳,太后當好生孝敬,張國舅也當厚待。
或許是忠言,可世子聽了,卻對太后生不出感激之心,只覺得心裡壓抑地難受。
在享受父母寵愛十數年後,他接受不了有朝一日自己不在是父母的兒子。若是他再大上幾歲,曉得權勢的好處,或許不會如此糾結。可他畢竟只有十五歲,即便曉得皇帝權勢赫赫,是天子之主。這帝王的尊崇,若是捨棄親情才能做到,他實在接受不了。
道癡聞言,心下驚訝不已。難道世子並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尊崇生身父母?為什麼他的口氣中更多的是無奈,而不是堅決反抗之類。
雖不知世子後來為何會強調「大禮儀」,可道癡曉得他登基十數年後為了尊崇生身父母的執著,所以願意主動點燃這個引子。
於是,他面上露出驚詫道:「殿下怎麼如此說?殿下是興王府世子,前些日子又接了預襲為王的旨意,是興王府的新王爺。就是殿下這個皇位,也是因殿下是王爺嫡長子,才得以落到殿下身上。若是殿下不是王爺的兒子,這皇位又是從何而來?」
「咦?」這回驚詫的是世子。
他瞪大眼睛道:「二郎的意思,這皇位本當是孤從父王那裡承繼下來的?」
道癡點頭道:「當然如此,遺詔上不也提及『兄終弟及』。先帝只有大行皇帝一子存立世,大行皇帝駕崩後,皇室斷嗣。按照《皇明祖訓》所記載,從外藩入皇統,首選皇上同母弟,無同母弟,則長幼有序。先皇無胞弟,王爺是先皇長弟,承繼皇統的正當時王爺這一脈。」
他擺出弔書袋的架勢,看似言語有些刻板,卻正合了世子的心意。如此刻板,才更理直氣壯。
世子帶了幾分焦急道:「可是欽差大人們與內官的意思,孤進京是繼先皇皇統,多半要奉太后為母。」
道癡皺眉道:「這是什麼道理?殿下進京為皇帝,又不是進京做太子,有生母在,為何要奉伯母為母?」
不過尋常一句話,卻使得世子醍醐灌頂。
他原本覺得道癡越大越有些端方,失了少年時的靈氣。
然後此刻,他卻覺得道癡的端方極好。
他似乎能想像出,自己面對京城那些老大人時,也擺出道癡這樣「端方」的模樣,如此理直氣壯地說聲,那些人會是什麼模樣。
他依稀有了主意,可是想到谷大用話裡話外洩露出來的意思,又有些皺眉。
那份遺詔並不是大行皇帝起草,而是太后、權閹、閣臣聯袂起草。固然他是得利者,可是想著這些人掌控大明天下,世子心裡就不舒服。
太后、閣臣且不說,對於權閹他心中已經厭惡到極點。
谷大用前倨後恭的小人嘴臉,也讓他曉得,所謂權閹的「權」,是附生與皇權之上。只要他想要制約這些權閹,並不是什麼費事的事情。
最難應對是太后與閣臣。
從幾位京城大佬對他每日提點似的告誡,他就曉得,在那些人眼中,對自己並無敬畏。
他想要做個真正執掌權勢的天子,就要提拔新人。可是自己這幾個伴讀,年紀又有限。
想到這裡,世子望向道癡,突然想起他的身份,就是出繼子,不由皺眉,道:「二郎,若是孤給你做主,你願意歸本房麼?」
前幾日家裡有事,陪老媽出門一趟,碼字時間有些不穩定。今日回來,明日起恢復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