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洪的長女容娘,此時已經到了主院。
柳眉鳳眼、桃腮粉面,容娘出落得極好。就是道癡見慣了後世美人,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便宜姐姐確實堪稱是一個小美人。
換做其他女子,頂著這般美貌,不是顯了柔弱,就要露出輕浮,容娘顯然不在其列。她的話雖不多,可聲音溫柔,目光溫煦,似是能安撫人心,簡直像畫中走出的古士女那般完美。
王琪的眼睛已經直了。
王楊氏見狀,心中是真的惱了,這宗房紈褲子不僅打了她兒子,現下還敢覷視她女兒?即便是親戚,到底是隔了房頭的,這般模樣也太難看了些。
偏生丈夫粗心,只顧著同庶子說話,沒有看到這一出。沒等王楊氏示意丈夫,王琪的視線已經從容娘身上移開,「小聲」對王三郎羨慕中帶了惆悵道:「祖母說我娘是長得最好看,要是我也有姊妹,定當同容姐姐這般天仙模樣。」
他自以為是「小聲」,可扯著那壓不下嗓門的公鴨嗓,在座該聽到的人都聽到。
王楊氏到底女子,想著王琪沒爹沒娘的,終是不忍責怪。容娘望向王琪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憐惜。
王青洪向來將長女視若掌珠,現下只覺得王琪這話雖唐突些,可也是在贊女兒美貌,心裡有幾分自得。
道癡的視線,忍不住在王琪身上轉了一圈,怎麼看都是個面容猥瑣的小胖子。可這胖子,在打了人家兒子的情況下,又目光調戲了人家閨女,還能坐在這裡侃侃而談,讓王青洪夫婦生不出惡感,這就是本事。
五郎由奶娘抱著出場。
他已經將滿週歲,圓圓滾滾的,伸著小胳膊,衝著王楊氏使勁。
王楊氏接過,摩挲了兩把,滿眼慈愛,因要照應一家子用飯,在道癡見了五郎後又讓奶娘抱了出去。
為道癡「接風」緣故,晚飯時只設了圓桌。
等到席面上來,道癡心下微動。這一席菜置辦的葷素搭配不說,其中大半的素菜都在道癡筷子能夾到的地方。
王青洪與王楊氏都在留心道癡,見他只夾跟前的一碟涼拌筍絲下飯,夫妻兩個反應各異。
王青洪是神色添了黯然,王楊氏則不知覺地露出幾分柔和,隨即又警醒過來,將視線挪到自己一雙兒女身上,心裡暗暗唾棄自己多事。
這一切,道癡渾然未決,就著大半盤涼拌筍絲,用了兩碗米飯才撂下筷子。
屋外天色將黑,屋子裡已經掌燈。王琪吃飽喝足,滿臉饜足,告辭回家去了,只剩下王家五口。
王青洪先是對女兒道:「容娘,你是長姐,日後多看顧四郎些。」
容娘起身應了,王青洪又對王三郎道:「三郎,四郎過兩日也會去宗學。他讀的書少,課業上比不得你,你多照應些。」
王三郎亦起身躬身應下。
即便是一家子骨肉,可畢竟第一日相處,王青洪也有些不自在,自覺該安排的都安排,該吩咐的吩咐了,就打發兒女們下去。
他自己則是去了書房,即便是接著「養親」致仕,也不好斷了同京中往來,否則說不定就要泯滅眾人,真要在老家養老。
從主院出來的王三郎,則是硬邀了姐姐與弟弟,去桐院小坐。
桐院格局與耦院相同,只是上房裡比耦院擺件陳設多些,看著多是有些年頭的,當是王三郎的舊物。
將二人請進茶室,王三郎親手給姐弟兩個泡茶。
而後,王三郎笑著對容娘道:「恭喜姐姐,多了個弟弟,往後又多了個人供姐姐驅使。」說完,又轉向道癡道:「也恭喜四郎,有大姐這樣的姐姐,日後但凡有為難之處,只管學我一般,央求大姐便是。」
容娘輕哼一聲,伸出手指,點著王三郎的額頭,瞪著鳳眼道:「是恭喜,還是幸災樂禍?是不是早厭了我驅使,以為有了四郎你就自在了?想的倒美!」
本是大方溫柔的淑女,露出這幾分潑辣來,不僅不叫人生厭,反而越發鮮活。
如小大人般的王三郎也添了孩氣,拉著容娘的袖子道:「天地良心,弟弟是真心為大姐歡喜。打從南昌府回鄉,姐姐就不怎麼痛快,不就是因回到老家諸事百廢待興的緣故?偏生大姐閨閣千金之體,輕動不得,早先只能我在前面擋一擋。如今多了四郎,為大姐效勞的不正是多了一個?」
容娘心下詫異,這本是姊弟兩個之間的小秘密,現下三郎說起來卻毫無顧忌,對這剛歸家的弟弟未免太掏心掏肺了些。
道癡只在旁看著這姐弟兩個說笑,並不隨意插嘴。
不過三郎既將話遞過來,容娘便也大方地望向道癡:「多了個兄弟,我自是歡喜。只我這個當大姐的是個俗人,不像其他家的小娘子只知繡花不通經濟,幾年折騰下來,手上銀錢也有幾個。若是四郎趕上手緊,只管同我開口。多了我不敢說,百八十兩拿去零花是有的。只是話說在前頭,需用在正經處;若是敢拿去不學好,辱了門風,不用稟父親母親,我直接便使人拿板子教訓你!」說到最後,已是橫眉豎目,添了幾分凜冽。
道癡這回,真是驚詫不已。
要知道,天下承平許久,地方民生安定,一石糧食也不過是幾百文,換成銀子五、六錢,良田一畝也不過七、八兩銀子。
王容娘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隨口允諾給兄弟的花銷就是百八十兩,如何不讓人側目。
王三郎望向王容娘的眼神,已經滿是崇拜。
可世人畢竟輕視商賈之事,王三郎怕弟弟誤會,忙道:「四弟沒去過南昌府,不曉得那是什麼地方。那裡的人都長著富貴眼,不拘什麼身份地位,稍露清寒,就要受人輕鄙。大姐說了,既是人人都藉著銀錢之勢待人,那她只做借勢的,絕不要被人小瞧了去。」
實際上並非只有南昌一地,時下民風如此,兩姓婚姻更是「男計奩資,女索聘財」,連那層遮羞布都不要了。
道癡怎會挑剔王容娘行事「不合規矩」,反而很佩服小姑娘的魄力,真心道:「大姐好厲害,比尋常閨閣女兒可是強出太多。」
王三郎聞言,點頭附和。
王容娘嬌笑道:「老氣橫秋,你小小年紀,見過幾個閨閣女兒?」
說笑幾句,姐弟之間到底多了熟稔,不似早先的生疏客氣。
說話間,瞧著道癡老晃神,王容娘以為是乏了,便體貼道:「往後親近地日子還多,不在這一日兩日,四郎既乏了,就先回去歇著。」
道癡心裡正想著旁的事,很領王容娘的情,起身道別,回耦院去了。
王容娘沒有立時就走,而是正色對弟弟道:「這才見了一日,即便你想要與四郎做好兄弟,也要看些日子方妥當。萬一……」接下來的話,她有些說不下去。
她對行事不卑不亢的庶弟,儘管有些看不透,可心裡也生不出厭來,反而隱隱地認可這個弟弟還算乖巧。
王三郎忙道:「四郎在外頭生活這麼多年,本就是家裡虧待了他,對待他好是應當的。沒見面時,我還擔心他會不會怨恨家人,可他乖乖巧巧的,一句埋怨的話都沒說,越發讓人生疼。」說到這裡,面露羞愧。
王容娘歎氣道:「留四郎在老家,是早年長輩做的決定,又干你何事?」
王三郎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脯道:「我是長兄……」
耦院臥房,道癡盤腿坐在床上,低聲自言自語道:「南昌府,寧王……」
他儘管早先山居,可也曉得現下是正德年間。
正德年間,天下發生的最大的事,就是寧王造反,寧藩所在,就在南昌。
自己這探花郎老爹,放棄從三品高位,毅然辭官還鄉,顯然另有隱情。
想到這裡,道癡不由暗暗慶幸。幸好自己這老爹識時務,懂得取捨,否則真要牽扯到寧王造反中,自己就成了逆臣之子,別說旁的,能不能保全性命都兩說……
主院正房稍間,王楊氏面沉如水,坐在羅漢塌上。
許嬤嬤低聲回了晚飯前王三郎親自帶了兩個丫鬟換下紅袖之事,滿臉憤憤。
原來在晚飯後,王三郎悄悄對王楊氏回了拿丫鬟換人之事。紅袖受傷本是因他而起,他當然不好將事情推到道癡身上,便說自己見耦院服侍人手,將小穗送過弟弟使喚;又說紅袖雖是家生子,可早時在外頭,沒有當過差,在弟弟做大丫鬟未必妥當,才送了蘭草過去,換了兩人差事。
不過是換個丫鬟,換做旁人,王楊氏也不放在心上,可這紅袖卻是她厭的。
紅袖的祖母張嬤嬤是老太太當年陪嫁丫頭,配了人後也一直在老太太身邊當差,仗著老太太的臉上,連她這個當家太太早年也受過那老奴的氣。
養了個嬌滴滴的孫女,巴巴地送進府,為的不過是三郎屋裡人的位置。
王楊氏心疼兒子,哪裡會任由小丫頭勾壞?藉著庶子回家,將紅袖派到耦院,也是想要斷了張嬤嬤祖孫的念想。
沒想到,才過了半日,事情就成了這個樣子。
想起下午在耦院時紅袖那嬌嬌滴滴模樣,連自家老爺都忍不住看了兩眼,王楊氏便覺得心肝疼。
許嬤嬤在旁咬牙道:「這小**,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狐媚樣子,哪裡配在三少爺跟前侍候?沒的髒了三少爺的屋子。」
王楊氏冷笑道:「明知我不喜,還硬往三郎跟前湊,不過是仗著老太太的勢。我倒是要看看,她能仗勢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