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明王朝來說,掃蕩韃靼,確實是一場軍事冒險。
而楊一清確實看到了這一點,所提出的策略,也都是以此為出發點,通俗一點說,他的意圖很簡單,明軍不可落單,雖然三路出兵,可是必須在某處會合,然後一路掃蕩,能屠殺牛羊就屠殺牛羊,哪兒的水草豐美就放火去燒,大家抱成團,保證韃靼騎兵不敢正面交鋒,當然,若是韃靼主力當真要來正面交鋒那也不怕,以逸待勞便是。
至於糧道如何貫通,斥候如何放出,一有敵情,各部如何迅速集結,其實這就是一種烏龜戰法,看到邊上沒有了敵人,就燒殺,劫掠是不可能的,你劫掠了牛羊回來,回到了關內,也沒有水草養他們,無非就是消耗掉韃靼人的資產,最後迅速龜縮回去,嚴防死守,專侯受到了損失,並且過不了冬的韃靼人不得不在寒冬臘月裡,對大明的各處邊鎮發起進攻。
而龜縮在邊鎮中的明軍,則是以逸待勞,在高高的城牆上,用盡一切辦法,將這群又冷又餓的餓狼打回去。
打回去之後,若是明年開春,還可以組織一次春遊的活動,那時候的韃靼人,剛剛經歷了饑荒和寒冬,眼看水草又長了起來,一心一意想要從事生產,讓牛羊多長點兒膘,新的一年裡好好勞動,對戰事並不熱衷,一旦又起戰事,韃靼汗庭就算徵召各部族的族人集結起來準備和明軍殺個你死我活,怕是許多偏遠的部族,自認為明軍打不到他們,也會敷衍了事,寧願讓年輕人放牧,也不願意去勞師動眾的和明軍決戰了。
再加上饑荒必定會使得韃靼人的人口減少。大量的老人和婦孺都熬不過這場寒冬,這就使得,生產和放牧的人手會大量減少,明軍若是隔三差五出去幹這幾票,以韃靼人的國力,一定吃不消。
可以說,這是一場國力的較量,比的就是誰耗得起,其主要宗旨就是。你他娘的敢來搶我,好,老子現在不事生產了,跟你破罐子破摔,於是發動五六十萬的民夫。十幾二十萬的壯丁,這些人既不春耕,也不秋收,放任土地荒蕪無人耕種,來跟你血拼。而你呢,以後也別想放牧了,專門來跟我耗吧。你若是做縮頭烏龜,我就四處破壞你的草場,屠殺你的牛羊,你要是起兵決戰。那更好,你的壯丁和人手也不必生產了,大家一起吃西北風。
韃靼人要耗下去,除非獲得了巨大的勝利。並且攻佔了大明的幾個軍事重鎮,否則以他們的生產力。饑荒是不可避免的。而大明呢?大明近百萬人征伐起來,從現在開始,隔三差五的出關,也就是說,在山東、宣府、遼東這些地方,大量的人員都不再從事生產活動,若是其他各省不能源源不斷的將餘糧通過運河運到北方來持續的供應這幾個地方,那麼大明朝,也必定會發生饑荒。
這就好像扳手勁一樣,看的未必是誰的力氣大,而是看有沒有人作弊,韃靼人只有一隻胳膊,而大明有兩隻,一隻手和他們扳,另一隻手必須狠狠的拉住另一隻手的小臂,若是另外一隻手承受不住,那麼後果就是災難性的,極有可能導致一連串的失敗。
正如漢朝對匈奴動兵一樣,呂後當政的時候,打不起,於是匈奴單于耀武揚威,寫了書信來羞辱,要請呂後去侍奉單于,呂宋不但沒有動兵,反而乖乖的上書一封,說自己年老色衰,不能侍奉單于,願送大漢女子代為侍奉。到了文帝、景帝時期,匈奴人依舊侮辱,文帝、景帝小心謹慎,乖乖和親,不敢有絲毫怠慢。
可是到了武帝時期,戰爭就開始了,一口氣,發動了十五次對匈奴的戰爭,打的匈奴人連他媽都不認得。
必須要說的是,武帝時期的漢軍,未必比呂後、文景時期的漢軍要強,武帝的勝利,只是來自於文景時期國庫的積累而已,沒有文景,就沒有漢武。
而現在的大明,處境也是一樣,要打的韃靼他媽都不認得他,拼的不只是誰的軍馬更強力,而是誰的資源更多,誰更加耗得起,誰的國庫更充實,誰的糧食更多。
所以,在這暖閣的討論之中,大家對方略的討論並不多,或者說,幾乎就是楊一清一個人在擬定他的方略,而其他人作為外行,唯一的作用就是點頭。
很快,所有人的重心就轉移到了資源上頭。沒有資源,楊一清的所謂方略是不可能持續的,上百萬人不事生產,這些人誰來養活?當然是國庫。戰爭的大量損耗,大量棉布、刀槍劍戟、火炮、火銃、大車、戰馬的供應,又由誰來承擔,還是國庫!
既然說到了朝廷收支的問題,楊一清就沒有發言權了,楊一清自然不蠢,乖乖的坐在一邊並不做聲。楊廷和咳嗽一聲,道:「起了戰事,國庫的收支就是大事,韃靼發生了饑荒,大不了就是餓死老弱婦孺,可是一旦我大明發生了饑荒,必定是要有人造反,一旦起了烽煙,內外交困,這就是天大的事,足以動搖國本。只是現在的國庫,勉力支持倒也夠了,現在存糧一百三十萬擔,只要不遇饑荒,暫時還能支持,至於國庫的紋銀,還有九十餘萬兩,不過多已編列進了賬目,因此很難挪用,陛下已經許諾從內庫挪調六百萬兩以備不時之需,如此算下來,銀子也不成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年末和明年初的儲糧,這麼多人不事生產,都得靠朝廷養著,每年還多多少少都有災荒,因此,微臣令戶部計算了一下,今年的官糧,若是不能達到一千一百九十三萬擔,怕是很難彌補年末和明年的不足。而去歲,官糧總計是九百七十萬擔,這其中的缺額,足足有兩百多萬擔之多。也就是說,若是還像往年一般,只怕出兵之事,很難維持大軍用度。」
聽到這裡,嘉靖不由皺眉,兩百萬擔的糧食,可絕不是小數目,當然,楊廷和的計算可能有些誇張,肯定是要在預計的儲糧上頭報高一些,畢竟誰也不知道年末或者明年需不需要額外的糧食消耗,若是發生了大規模的天災,那可就不是鬧著玩的。因此,楊廷和絕對是往高裡算了,可問題就在於,內閣絕不可能冒險,這畢竟是大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嘉靖目光落在戶部尚書李士翱身上,這位新晉的戶部尚書知道該自己說話了:「其實按理來說,若是各省都按朝廷的規矩辦事,一千一百九十三萬擔官糧要徵收上來,其實並不是難事,只不過,現在各府各縣乃至於各省,往往都以各種理由搪塞糧事,結果實收的官糧,卻是少了許多。」
李士翱說到這裡,冷冷的看了徐謙一眼,淡漠的道:「就以浙江為例吧,大前年的時候,浙江繳糧一百四十萬擔,到了前年,逐漸遞減,竟只有一百二十萬而已,去年更慘淡,只有一百一十萬擔,陛下,浙江的田畝,明明是年年增長,官府丈量的田畝,也是越來越多,結果卻是,田畝增加了,征來的糧食卻是更少了。今年若是浙江能以大前年為例,實征官糧一百四十萬擔,而其他各省,也盡量多繳一些,少一些損耗,這兩百萬擔之數,其實要徵集也不成什麼問題,只是微臣聽說,浙江那邊改糧為桑甚是嚴重,就怕秋收之後,非但不能拿出一百四十萬擔糧來,到時候反而比去年繳的更少,連一百萬擔都湊不齊,而其他各省紛紛效仿,戶部,怕也要巧婦無米之炊了。問題的癥結,其實還是出在……」
他正要借此抨擊幾句新政,可以說,戶部尚書乃是新政天然的敵人,此時此刻,不罵這浙江幾句,實在是枉稱戶部尚書。
徐謙忍不住插嘴道:「大人,你為何要看著我?」
李士翱冷冷看他:「老夫哪裡在看你?」
徐謙卻道:「大人分明就看了。」
李士翱冷笑:「看了你又如何?」
徐謙道:「本官剛剛忝為浙江巡撫,前年和去年的官糧,又不是徐某人徵收的,可是看你卻偏偏看著我來抨擊浙江,豈不是說這事兒和我有什麼干係嗎?真是怪哉,我也只是年初才上任,去年和前年的糧賦與我何干,大人何故這樣看著我?莫非浙江巡撫於大人眼裡,便如賊子一般?」
這實在有點胡攪蠻纏,分明是故意來找李士翱難看。其實在李士翱心裡,這事兒還真和你姓徐的有關,雖然當時你不是浙江巡撫,可是這如意坊總是你的吧,現在弄的人人皆商,這才會有改糧為桑的事,你若說自己清白,那真是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