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周到心亂如麻的時候,王艮吁了口氣,猶如訓斥自家門生子弟的口吻,道:「做人,要知所進退,有些事,該糊塗的時候要糊塗,是不是?」
周到的的手心已是捏滿了汗,點頭稱是道:「是,是……」
「至於這篇文章,老夫幫你改一改吧,怎麼樣?」
「這個……」周到有些急了,想要拒絕,又不敢出口,最後垂頭喪氣道:「勞煩王先生了。」
「還有……」王艮不露聲色道:「撫台大人對制台大人頗有關心,這也是人之常情,下官關心一下上司,理所當然。這總督衙門裡若是有什麼消息,不知能請周先生傳遞一二嗎?」
「這……」
王艮已從袖子裡抽出了一疊子的錢鈔,道:「這是撫台大人特意囑咐過的,請周先生幫忙跑腿,撫台大人的心裡也很是過意不去,這點銀子,先拿去花吧,往後有什麼困難,儘管來和老夫說,老夫一定代為稟報撫台大人。還有,你那親家姓劉,乃是保定的藥商是不是?撫台大人還交代了,說他的泰山也是藥商,這不是正好有緣嗎?劉家那邊,已經讓保定的商賈去給他打了招呼,若是想來浙江做買賣,這裡會盡量給他方便,好啦,老夫還要修改文章,想必周先生也是忙的很,話就說到這裡吧。是了,往後有什麼書信,直接送到報館來,找楊編撰即可,他會替你傳報的。」
周到感覺自己頭暈目眩,長身作揖,正待告辭,剛剛轉過身,王艮磕了磕桌子。他嚇得連忙旋回身去,卻見王艮的手指點在了桌上的錢鈔上。
周到忙道:「不必……不必……」
王艮不容拒絕的道:「拿著吧,這是徐撫台給的,徐撫台一向不喜歡別人推拒他的好意。」
周到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上前,拿起這一疊子錢鈔,乖乖告辭。
從報館出來,將錢鈔數了數,都是足額的百兩錢鈔。足足十張,一千兩銀子說送就送人,周到深吸一口氣,卻又覺得,這十張薄薄的錢鈔。比千斤鑌鐵還要重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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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自然刊載了出來,江南的輿論倒是沒有大嘩,畢竟此前大家就曾看過『總督』大人的文章,所以倒也不覺得有異,只是這篇文章,倒是引發了直浙三省官場的震盪。
因為總督大人在文章中言:浙江新政,實乃表率。南直隸、福建亦可效仿。
一句夾在文章裡很平淡的一句話,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理論上,福建和南直隸的官員是不敢如此激進冒險的,雖然有不少官員都是王學門人。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希望拿自己的烏紗帽開玩笑。
官場上的人,首先求的就是一個穩字,貪功冒進。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雖然大家曉得,浙江的新政推行的很好。很多人打心眼的也表示認同,可認同是一回事,效仿又是另一回事。
多半這些人的心思都是自己先穩穩當當的做幾年父母官,將來調任到其他地方,再把這新政的燙手山芋,交給下任。
可是現在,似乎打醬油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雖然總督衙門並沒有下文讓兩省衙門效仿浙江,不過明報一出,兩地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看了報的生員立即沸騰起來,原本這些王學生員,早就想要效仿浙江,將浙江當作了天堂,人人都說浙江好,可是要效仿,終究大家覺得還是不容易,因此雖然只是叫好,可畢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行動。
可是現在,連總督大人都開了口,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南直隸和福建二省新政也必須要上路了。
生員們頓時手舞足蹈,那些個士紳和鄉紳,亦是心思活絡起來,尤其是兩省的鄉紳,簡直就是新政的激進派,這一點和浙江全然不同,因為浙江的鄉紳,雖然糧稅是免了,可是佃戶的工錢卻是漲了,得到的好處並不多。可是這兩省不一定,他們的悲劇就在於,他們的糧稅沒少,結果佃戶的價錢依舊在暴漲,畢竟南直隸和福建距離浙江不遠,浙江用工短缺,許多商賈都大肆在南直隸和福建兩地招募人手,佃戶們被高薪吸引,紛紛跑路,為了留住佃戶,地租已是一降再降,不但種糧的成本大大提高,還要應付苛捐雜稅,這簡直是不把地主當人看。
反正新政不新政,佃戶們都要跑,新政至少還可免稅,若是不新政,只怕許多中小鄉紳都要面臨破產了。而若是改糧為桑,由於土地不多,也不可能僱傭如此大量的人力和投資去產絲,因此,眼下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新政,新政就是免稅,免稅才有活路。
這些鄉紳們看到了希望,奔走相告,又和士子們勾結一起,隨即轟轟烈烈的開始陳情,要求縣衙、知府衙門立即開始新政,刻不容緩,若是再眼看就要入秋,若是再不進行新政,怕是到時糧稅一交,今年大家都要完蛋。
縣衙和知府衙門自然還在觀望,可是下頭卻是鬧得越來越厲害,一些鄉紳索性直接帶了族人到縣裡來鬧,士人們趁熱打鐵,士林的清議一面倒的對上下官吏進行批判,而此時此刻,福建巡撫張世成已經徹底亂了手腳。
張世成顯然是不願意推行新政的,他好端端的巡撫,冒險推行新政做什麼,雖然對王學抱有同情,在耳濡目染之下亦是開始讀了一些王學的書籍,可是這並不代表,他願意拿新政來賭自己的前途。
可是下頭鬧得太厲害,再者福建民風彪悍,前幾日,福清縣的百姓甚至和官府的差役起了衝突,甚至有人高喊拒交糧稅,絕不服徭役,縣令聽了消息,居然不敢懲辦鬧事之人,可是換了張撫台,他敢懲辦嗎?
依舊還是不敢,現在在這風口浪尖上,一旦懲辦,定然會造成口實,這些士子們巴不得把事情鬧的越大越好,鄉紳們對官府的態度也越來越冷冽起來,百姓自不必說,在鄉紳和士子的鼓動之下,這些人聽說可以不用徵糧、不用攤派,亦是蠢蠢欲動。
整個福建,已經成為了一個大火爐子,天知道什麼時候,這個火爐子會炸開。
張世成立即給總府衙門去信,詢問新政可行,他的本意很簡單,你這混賬總督不是自稱要新政嗎?好嘛,你是說的痛快了,那麼這個爛攤子,就由你來收拾,你若是說新政,那麼將來新政出了亂子,這是你的責任,你若是說不新政,到時候別人鬧起來,就讓大家去你總督衙門鬧好了。
急報傳到杭州。
方獻夫目瞪口呆,立即招來周到,怒斥道:「這是怎麼回事,本官命你寫文章,什麼時候讓你說什麼福建、南直隸也可效仿,這文章你送本督過目的時候,何曾有這樣的字眼,實在豈有此理。」
周到早就有了說辭,道:「大人息怒,學生將文章送去明報的時候,文章確實沒有這句話,或許……明報的編撰擅自改了也是未必。」
「胡鬧,混賬!」方獻夫氣的囉嗦,他突然發覺,堂堂總督,連話語權都已經剝奪,這些人,難道要將自己當作玩偶嗎?
可是細細想來,自己真不能將這明報怎麼樣,你若是去興師問罪,現在大家都稱頌他是新政先鋒,卻突然跑出來撇清關係,說自己並沒有說福建等地也可效仿新政,這不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臉,所謂新政先鋒,豈不是也成了扯淡?
可要是不聞不問,顯然又不成,總而言之,這是一筆糊塗賬,畢竟是無憑無據,明報若是咬死了你送去的文章就是如此,你又能如何,最後說不定整個江南都笑你這總督沒有擔當。
想到這裡,方獻夫鬱悶的無以復加,只得破口大罵:「姓徐的真不是東西!」
罵過之後,他倒是冷靜了,罵人是沒有用的,現在必須得立即回復福建巡撫張世成,不過對張世成的心思,他倒是知道,這位張撫台顯然是想禍水東引,把責任推到自己這總督頭上。
想了想,這個總督做的還真是窩囊,被徐謙這個傢伙吃的死死的,連福建巡撫,都想著讓自己背黑鍋。這倒不是方獻夫能力不足,實在是巧婦難為,徐謙坐擁明報、皇家學堂、新軍、名望,幾乎已經無可撼動,誰來了浙江,怕都對他沒轍。
他沉默片刻,道:「回個札子給福建巡撫衙門,讓他們酌情處置。」
酌情處置的意思是,你自己看著辦,跟老子沒關係。
周到這幾日心情都很負責,他越來越感覺,自己和這位東翁疏遠了,卻是點點頭:「學生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