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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戶們還在杭州沒有走。既然來了,自然得在杭州別院住一些時日,因此拜訪走動的人也多,不管認識不認識,遞上一張名刺上去,某某拜謁,人家多會出來走一圈,道一句幸會。
這種交流的方式說好聽點叫海內存知己,說不好聽就叫串聯。
串聯的意義不只是交流,而在於強強聯手,身為土豪的他們,難免寂寞,土豪不找幾個土豪做朋友,也實在說不過去。
巡按周昌也愛交朋友,交朋友也算他的工作之一了,明報消息傳出來,他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不對勁啊,怎麼可以這樣,你們難道不應該去抗爭,不應當去反對,不應當去破口大罵,不應當和姓徐的拚命嗎?
有陰謀,一定有陰謀,是了……周昌開始自行腦補,一定是這姓徐的威逼,可憐的土豪啊,你們怎會如此悲劇,被人加了幾倍的稅,分明著就是搶你們的銀子,還得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強顏歡笑,一起笑中帶淚的大喊撫台的政策亞克西。
是可忍,孰不可忍,無恥,太無恥了!
周昌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正義感激發出來,他覺得自己身為巡按,不能這樣坐視不理,這徐撫台是在玩火啊,他這是在作死,居然連本地土豪都敢威脅,太沒有把紀檢官員周老爺看在眼裡了。
周昌發了一陣脾氣,然後就開始交朋友,想要搗蛋,必須得放低姿態。和土豪做好朋友,好了好朋友,才可以讓他們放下包袱,讓他們大倒苦水。倒了苦水,才能激勵他們不要害怕,要勇於維護自己的權利,朝廷站在你的身後。巡按周老爺也堅定不移的站在你的身後嘛。
周昌決定先從熟人入手,他曾在慈溪巡查的時候,就住在慈溪的劉家,劉家是慈溪土豪,良田萬畝,偌大的家業,這也是此次稅制受害最大的人之一,周昌到了劉家別院,讓人遞上了名刺。結果門子回道:「我家老爺不在。去見客了。」
周昌坐在轎裡皺眉。等轎夫來報,便道:「問了幾時回來嗎?」
轎夫道:「那門子說,這個卻是不知。」
周昌大感鬱悶。只得讓人起轎,剛準備要走。誰曉得這時又有一個轎子停下,卻是有人拜訪,那門子直接將此人迎了進去,依稀還聽見幾個字:「我家老爺久候多時,很久沒有和先生手談了。」
周昌愣了。
拒之門外,還被人忽悠,明明家裡有人,卻是拒而不見,這算什麼意思?平時那劉老爺,雖不是很熟絡,可也是一直有巴結的,這是什麼情況。
想到這裡,周昌不禁熱淚盈眶,恨不得捶胸跌足,旋即渭然長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今日良善士紳畏惡官比之猛虎甚矣,竟是對巡按都避之如蛇蠍,可見惡官之惡形惡狀,已至人神共憤,徐謙,本官與你勢不兩立。」
他滿腦子認為,這是士紳們畏懼徐謙,而不敢見他,心裡悲憤交加,竟要差點暈死過去,此後,他收了兩行渾濁老淚,毫不猶豫的道:「起轎。」
「老爺,去哪兒?」
周昌毫不猶豫的道:「去東庵橋。」
東庵橋距離巡撫衙門不遠,那兒是不少鄉紳聚居之所,而這裡,也住著青田劉家的劉瑜。
周昌覺定拜訪一下這位劉伯爺,因為他有一種預感,覺得這位劉土豪一定是受了徐謙的要挾,他要弄明白,策反了劉瑜,有他站出來振臂一呼,才能成事。
於是周老爺趕到了劉府,這一次遞上名刺,劉瑜倒是見了他,有人領他到了一處華亭,劉瑜笑吟吟的出來,笑道:「周大人,失敬,失敬。」
進了花廳各自落座,周昌看了劉瑜一眼,道:「伯爺在杭州還住的慣嗎?」
劉瑜答道:「好,好,好,很好。」
周昌笑了,道:「伯爺住的慣,我便放心了。是了,昨夜伯爺赴宴,聽聞伯爺吃用的很好?」
他不斷旁敲側擊,劉瑜也只是順著他的話道:「好的很,徐撫台盛情,倒是有勞他盡情款待。」
「哦?是嗎?撫台就沒有說點別的?」
「自然說了。」劉瑜道:「撫台和我們講了稅率的問題。」
周昌眼珠子一轉,故作搖頭的道:「哎……本官也知道撫台新官上任,想要增加數倍的桑稅,說實在的,這未免有些不通人情。」
劉瑜卻是道:「撫台這是愛民如子,浙江雖富庶,可是依舊有不少衣不蔽體之人,對這些人免稅,這也是功德一件。」
周昌怒道:「道理固然是這個道理,可是給他們免稅,又為何要加重桑稅,說到底還是厚此薄彼,大家都是大明子民,更應當一視同仁才是。」
劉瑜搖頭:「周大人此言差矣,人有貧富貴賤,貧者三餐不繼,適當給予一些照顧,倒也無妨,如劉某這樣的人,家境倒也殷實,加一些稅賦,卻也理所應當。」
周昌已是不願意再繞彎子了,耐性磨得一點都沒有,索性道:「本官直說了吧,伯爺,這徐謙是不是對你步步緊逼,拿了其他的東西要挾於你,他剛剛到任,就攪得地方上如此不安生,卻又是要鬧那一般?伯爺不必有什麼顧慮,本官已打算上書彈劾他,這件事也不需伯爺出頭,只需伯爺表個態即可,他不過是一任巡撫,可是巡撫上頭還有朝廷還有皇上,還怕了他不成?」
劉瑜驚愕的道:「周大人特地跑來,原來為的就是這個!」
既然已經開了口,開弓沒有回頭箭,周昌義憤填膺的道:「本官身為巡按,自該巡按不法事,現在這姓徐的到任,惹得雞飛狗跳,浙江上下,百姓怨聲載道,本官豈能無動於衷!」
「是嗎?周大人這番話,說的真好。」此時,有人鼓起掌來,卻見耳房裡,一個人慢慢踱步出來,微微帶笑,此人很是年輕,斯文俊俏,此時一雙清澈目光,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周昌。
周昌定睛一看,卻是駭了一跳,來人竟是徐謙。
他哪裡曉得,今日徐謙登門拜訪劉瑜,和劉瑜有要事相商,劉瑜遞了名刺,劉瑜本不見客,卻是徐謙說命他進來說說話也是無妨,徐謙坐在耳房裡吃著茶,自然是將花廳裡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周昌這一下子驚住了,面紅耳赤的起來,道:「徐撫台原來也在。」
劉瑜在一旁苦笑,故意將臉別過去,今日他劉瑜算是徹底表態了,想不跟徐謙狼狽為奸都不成,想必這周昌要恨透了他。
徐謙大剌剌的坐下,慢悠悠的道:「本官自然在,只是想不到,周大人對本撫台竟有如此多的看法,我還記得,本官初上任的時候,周大人還說本官到任浙江,浙江上下文武官員,俱都歡欣鼓舞呢,敢情上下官員都歡欣鼓舞了,獨獨周大人很是不喜,是嗎?」
周昌目瞪口呆,想要搖頭,卻又不知從何處否認,想要點頭,卻又點不下去,只得愣在這裡。
「撫台大人,這個……這個……此事……」周昌開始解釋,可惜他漸漸發現,徐謙的臉色冷了下去,很是難看。
徐謙冷冷一笑:「好啦,不必費什麼功夫解釋啦,周大人是如此看法,倒也無妨,不過本官現在要和伯爺商量大事,周大人若是無事,就請回吧。」
周昌想了想,只得咬了咬牙,飛快的走了,連告辭都沒有。
這周昌一走,劉瑜便是苦笑,道:「徐大人,你這是要將老夫置於何地,何苦要出來呢,有些事,藏在心底豈不是好?小人常有,暗中提防就是了。」
徐謙卻是認真的道:「伯爺,做大事,就要殺人立威,不過現在不時興殺人這一套了,本官殺了太多的人,現如今要立地成佛,既然殺不了人,就得誅心,不找個人來收拾一下,這樣的小人就會像蒼蠅一樣揮之不去,所以,不拿這麼個人出來開開刀,新官上任放再多的火也燒不起來。今日算是給他見了面,明日捏死他就是。」
捏死二字,說的很是輕巧,須知周昌乃是巡按,並不受徐謙統屬,雖然徐謙這巡撫甚至掌握一省吏治,可是這個吏治,並不包括巡按在內。
只是徐謙這舉重若輕的瀟灑口吻,卻是讓劉瑜心裡暗暗點頭,他倒是很想拭目以待,看看徐謙怎麼捏死他,看看這撫台手段如何。
劉瑜面帶微笑,道:「大人好氣魄。」
徐謙已是端起了茶盞,卻是發現這茶盞本是給周昌的,只得放下,隨即笑笑,道:「氣魄談不上,其實都是討口飯吃而已,伯爺種桑是為了利,本官忙前忙後,說到底也是為了利,你是為了黃白之物,我卻是為了政績,這天底下,政績無非是治河、修學而已,可是本官不同,小打小鬧沒意思,太顯小家子氣,要做,就得做大,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要空前絕後,伯爺不會見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