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出來,徐昌卻沒有走,宮裡的大雪雖是掃了乾淨,可是午門外頭的積雪卻有半尺多高,徐昌披著一件猩紅披風,內裡襯著魚服,見徐謙出來,便朝徐謙招了招手。
徐謙連忙上前道:「爹。」
徐昌道:「鄧健回來了,為何沒有進京?」
徐謙道:「他倒是想來,不過現在被奉命海路安撫,進京多有不便,怕有言官彈劾,所以還留在天津。」
徐昌不由一笑道:「他如今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倒是他的造化,是了,他的海路安撫使司衙門不是說要造大船嗎?我聽說朝廷這邊不肯拿銀子出來,內庫這邊也未必捨得,沒有銀子,他這安撫使司衙門豈不是空架子,要了有什麼用?」
徐謙朝徐昌眨眨眼,父子兩人走在這雪地裡,徐謙壓低聲音道:「這倒無妨,此次他的船隊從各國帶來了不少的西貝貨,南洋的珍珠瑪瑙,朝鮮的人參,倭國的金銀,到時候和徐福打一聲招呼,把這些貨物送到如意坊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全部兜售出去,少數也有十幾萬兩銀子。」
徐昌愕然道:「這麼多?」
徐謙道:「物以稀為貴,這都是市面上的稀罕物,還怕賣不到好價錢嗎?這十幾萬兩銀子用來修建船塢,再造個數十艘大船也足夠了,鳥槍換炮之後,明年再出去轉一圈,怕是收益還能翻幾番。」
徐昌道:「夠是夠了,可是要出海,總也要收購絲綢、瓷器。招募更多的夥計、水手,這筆銀子又當從哪裡來?」
徐謙倒是不擔心:「爹,放心吧,你還怕這世上沒有肯跟著一起發財的人嗎?到時候自然有人把貨物送上。提供資助,好從裡頭分一杯羹,這是獲利十倍、百倍的生業,還需要花銀子去買?」
徐昌聽了。深吸一口氣,道:「你是說,海路安撫使司衙門公然走私?」
徐謙立即糾正道:「這不是走私,這是互通有無,你想想看,海路安撫使司安撫各藩,既要安撫,要不要代表天朝上邦給予一點賞賜?就算沒有賞賜,那總該送點禮物吧。我大明乃是禮儀之邦。禮多人不怪。咱們送了禮。藩國們自然也要禮尚往來不是?」
徐昌瞪他一眼道:「還是生意,只是換了個名目而已。」
徐謙微微一笑道:「雖是換了個名目,可是意義就不同了。眼下就得用這個名目先把生意做起來,等將來有了效果。有人就算要反對,那也遲了,這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事在我大明還少嗎?別人能做,咱們為什麼做不得?這海路安撫使司一旦和如意坊還有天津製造局聯合起來,將來必定錢途無量,若單單只有一個如意坊,或許一年的歲入只有百萬紋銀,一個製造局,滿打滿算是三十萬,可要是三位一體,那可能所創造的收益就是五百萬、一千萬了。徐家的基本就是在這裡,若是這些東西能繁榮昌盛,將來才大有可為,否則你我再如何努力,再如何為君分憂,終究還是踩在浮萍上,生死榮辱終究是捏在人家手裡。可是一旦徐家有了一定的能量,使這朝廷不得不依靠徐家才能維持,這可就不同了。」
徐昌冷笑道:「你可記得沈萬三嗎?」
徐謙不以為意:「沈萬三有的只是銀子,徐家將來要掌握的是千千萬萬人的生業,這些人的生業掌握在了我們的手裡,我們就不是沈萬三。」
徐謙的底氣是有的,一旦他的東西影響了這個時代,那麼將來會有無數的人口靠自己的『生意』養家餬口,誰要是動這些東西一下,後果都極為嚴重,甚至可能導致整個國家的崩盤。
所以他盡力在做,如意坊是打開了局面,可是還遠遠不夠,做事情就是要做大做強,做到人人都要忌憚你,人人都得仰仗著你吃飯不可。士紳階層為何能取得特權,能和皇帝共治天下?原因很簡單,這個階層是大明朝的基礎,他們處在基層,僱傭百姓給他們做佃戶的是他們,教化百姓的是他們,徵糧是他們,這些人通過僱傭,既給了佃戶們吃飯的機會,也起到了穩定的作用,他們通過教化,告訴百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掌握了輿論的權利,他們協助官府徵收糧賦,隱隱主導了朝廷的賦稅,他們的影響無處不在,自然而然,地位就超凡脫俗了。
等到徐謙的產業所培養的這些人能夠影響到各個生業,當他們能夠到左右輿論,左右百姓生計,左右朝廷開支的時候,到了那時就算有人想要打壓,卻也不太容易了。
徐昌看了徐謙一眼,突然冒出一句話道:「謙兒,我覺得你變了。」
徐謙不由問:「變了,此話怎講?」
徐昌歎道:「從前我覺得你是個老實孩子,後來我覺得你是個壞人,再後來覺得你終於做了官,平時雖然胡鬧,卻還算是個好官,現在卻發現你是個奸臣。」
徐謙憤怒地道:「好像爹是個好官似的,我這麼壞,都是你教的,我好端端的讀書人,若不是你每日教唆我如何如何,我會有這樣壞嗎?你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
徐昌頓時無語,隨即道:「我才沒有你這樣壞,我只想著陞官,只想著從中撈點油水,你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佔了今日的好處,還在想著明日的便宜,這胃口一日比一日大,現在為父跟著你都心驚肉跳。」
徐謙嘻嘻一笑道:「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爹應該感到很欣慰才是,你想想看,你的孫子馬上就要出世,咱們不再是一家二口,而是一家四口人,這麼多的人口,總得為子孫後代留一點什麼,公侯萬代、公侯萬代,若是咱們父子兩個不加把勁,這公侯能萬代嗎?不過,眼下還是倭寇的事要緊,事情既要想遠,可當下也不能出岔子,實話告訴你,陛下已經暗示,這次若是能把倭寇揪出來,兒子即可升任侍讀學士,這侍讀學士外放出去就是一任巡撫,這是合該咱們徐家要陞官發財。」
徐昌凝重地道:「真的?你也不要笑得太早,發跡是發跡,可是事辦不成,如何發跡?你有辦法嗎?」
徐謙苦笑:「我是讀書人,有個什麼辦法?眼下走一步看一步,不過現在客棧、碼頭都暗訪了一遍,卻是一個可疑的人都沒有,可見這些倭寇一定用了特殊的辦法潛入了京師,爹,排查的事就靠你了,反正他們的目標是倭使,我負責倭使那邊便是。」
父子二人商議定了,不知不覺已經步行到家,可憐徐謙的轎夫和徐昌的馬伕亦步亦趨地抬轎勒馬一路在後跟著,徐謙自是先回房見了桂稚兒,桂稚兒如今肚子已經隆起,身邊是徐勇的母親,也即是徐謙的三嬸伺候,三嬸一見徐謙便抱怨:「你也是,哪裡有這麼多公務要忙?我看戲文裡的官老爺都是清閒得很,就你一出門便是十天半個月,人家可有身孕,你不得多看著點,將來生了孩子,怕要忘掉你這個爹。」
徐謙咋舌,道:「是,是,我這官老爺實在做得不好,三嬸往後要多指教。」
桂稚兒笑吟吟地為徐謙解圍:「他是勞碌命,總是為了這個家,卻也怪不得他。相公總算回來了,我還怕倭使們要年後才到,今年年關都尋不到你的人。」
徐謙苦笑道:「這些倭人忒是可惡,最是惹人厭煩,卻是沒有辦法,朝廷裡的事一時也說不清,是了,你兄長近來可有走動嗎?」
徐謙突然想起桂湘,卻有他的道理,因為今日皇帝許諾說是要借一個人入閣來迫使楊廷和退讓,這個人必定是楊廷和不可接受的人物,自己的恩師應當不可能,因為此前沒有風聲,那麼極有可能就是京師裡的人物,想來想去,好像就是桂湘有這個可能了,他現在是翰林學士,資歷是有,可憐他只能做皇帝的棋子,絕無入閣的希望,只是用來要挾楊廷和罷了。
桂稚兒道:「你竟是不知道嗎?家兄已經放任了。」
「放任?」徐謙呆了一下,道:「什麼時候的事?我為何沒有聽到風聲,放任去了哪裡?」
桂稚兒道:「據說是要去宣府,這是內閣的決定。」
徐謙皺眉,翰林學士外放宣府,明顯不是個好兆頭,這是自毀前程哪,徐謙忙問:「這是為何?」
桂稚兒道:「家兄在翰林出了點差錯,所以……」
徐謙愣了一下,差錯?桂湘在翰林這麼多年,怎麼可能會出差錯,莫不是故意的?他要故意跑路?真是奇了,徐階要跑,他桂湘也要跑,怎麼一個個和兔子一樣。
徐謙道:「那我下次去翰林問問,是了,你好好休息,哎,現在朝廷又要讓我查倭人刺客,沒一刻消停。」
抱怨了幾句,實在乏了,陪著桂稚兒說了幾句話,便去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