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徐謙反倒滿腦子空明瞭,功名前程難得的放到了一邊,恢復了他的讀書人本色。※※
何謂讀書人,格物致知而已,既然自認掌握到了真理,就該據理力爭。
他終於意識到,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為何會有一種神聖感,因為這個群體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響到國家的走向,影響到每一個人。
徐謙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好人,可是他絕不能容忍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導致盜賊猖獗,也不能容忍無數人為此而被洗劫和虐殺!
人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進宮的時候,徐謙想著怎麼樣賺取功名,可是也不知發了什麼癔症,現在反倒覺得自己神靈附體,非要做一回聖人了。
他質疑讀卷官,並非是自己猖狂;與劉希爭辯,也並非是自己如何膽大包天。原因只有一個,他認為真理站在自己這一邊。
只是他的言行終究有離經叛道之嫌,看不慣的人怕是不少,這便是時代的悲哀,當所有人在所謂教化中意淫的時候,清醒者是不被接受的,姚淶站了出來,毫不客氣地對徐謙呵斥,就是抓住了殿中不少人的心理,知道他此時挺身而出,非但不會被人怪罪,還會更受欣賞。
徐謙側目看了姚淶一眼,臉色冷漠,隨即道:「敢問同年高姓大名。」
姚淶道:「你我同鄉,賤名不足掛齒,姓姚名淶。」
既是同年又是同鄉,本來應該透著一股子熱乎,只是今日的大勢注定了他們要結仇了。
徐謙瞇著眼睛,背著手,傲然道:「原來你就是姚淶,那篇什麼誅心教化的文章可是你作的?」
姚淶道:「正是。不知徐同年有何高見。」
徐謙的高見很簡單,他站在劉希的案牘對面,就在所有人等他說話的時候,他決定君子動手不動口,抄起桌上的硯台,直接飛出去,朝姚淶砸去。
硯台的份量自不必說,直中沒有防備的姚淶面門,啪的一聲。硯台入肉入骨,仔細靜聽,有骨骼碎裂的聲音,也有入肉的悶響,姚淶啊呀一聲。應聲而倒,整個人竟是直接癱坐下去,撕心裂肺的喊叫起來。
接著……保和殿裡鴉雀無聲,劉希和他的小夥伴們驚呆了。
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堂堂殿試自然沒有預防到居然有貢生敢在這裡行兇,可是這位徐會元似乎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居然真的行兇了。當著大家的面將姚淶打倒。
劉希反應過來,目不忍睹地看了在地上嗷嗷叫的姚淶,拍案而起,怒道:「瘋了。瘋了,天子殿前竟敢行兇,徐謙,本官要剝了你的功名。要嚴懲你!」
徐謙卻是無比冷靜,居然朝劉希拱手作揖。口氣平靜地道:「不知大人要如何嚴懲學生。」
劉希冷笑道:「毆打同年,私德敗壞,當革去功名。天子殿前行兇,膽大包天,當立即交由有司拿辦!來,將這狂徒帶下去。」
幾個太監正要遵命,徐謙卻是冷冷地掃視了他們一眼,喝道:「不怕死的就來拿吧。」
太監們面面相覷,頓住了腳步,顯然在他們眼裡,徐謙的威懾力遠遠高於劉希,於是索性裝傻充愣,只當沒有聽見。
徐謙朝劉希笑了笑,這笑容竟是帶著幾分詭異,他一字一句地道:「若只是砸了姚淶便如此嚴重,那麼學生若是再毆打他又如何?」
他捋起了袖子,二話不說,朝著在地上翻滾的姚淶走過去,隨即一腳揣在了姚淶的大腿上,姚淶大叫:「殺人了……殺人了……」
這時候已經不只是劉希勃然大怒,八個讀卷官俱都坐不住了,紛紛道:「斯文喪盡,其罪當誅!」
桂湘亦是覺得事情已經失去了控制,連忙喝止徐謙,道:「徐謙,你住手!想想你的前程!」
徐謙將這姚淶暴打一頓,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才住了手,這傢伙打人的時候面不紅氣不喘,連眼睛都是清澈無比,鎮定自若,人打完了便甩甩袖子,又如謙謙君子一般,反而理直氣壯地大喝道:「方纔誰說學生其罪當誅?站出來說話!」
劉希和他的小夥伴們又是驚呆了。
身為朝廷命官,他們就沒有見過這樣囂張跋扈的人,當著他們打完了人,居然還如此理直氣壯。
不過他們不只是驚,更多的還是怒,這分明是無視他們的尊嚴,傳出去要笑話的。
劉希氣得瑟瑟發抖,道:「老夫說的,你這是死罪,死罪難逃!」
徐謙冷笑,一步步走近劉希,唬得劉希有點膽戰心驚,看姓徐的這架勢,連貢生都敢打,若是暴起打他,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劉大人深知自己的小夥伴們是沒用的,若是徐謙真要打他,小夥伴們至多捶胸跌足,罵幾句禮崩樂壞也,多半也指望不上他們幫忙,他這堂堂讀卷官面對徐謙這個貢生居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徐謙沒有對他動手,而是恭恭敬敬地朝他又是作揖行禮,溫和地道:「大人說學生是死罪?學生敢問,大人為何要殺學生?」
這個殺字語氣很重,彷彿要殺人的不是劉希,是他徐謙。
劉希大喝道:「你暴起傷人,你欺君罔上!」
徐謙笑了,笑得更加詭異,在座之人看到這笑容,真有些毛骨悚然。
這不屑的一笑之後,徐謙已是走到了劉希的案前,猛地拍案,怒道:「學生不過毆打了一個貢生就要摧殘學生**,可是倭寇肆虐殺人盈野、血流成河,江南沿岸家家哭啼,大人和姚淶對這些倭寇竟是講聖人之道,只是要誅他們的心,要教化他們聖人之道,學生想問,大人和姚淶莫非是倭人?否則怎麼肯因為學生不過毆打這樣的小事就喊打喊殺,反倒那些窮凶極惡的倭寇動輒破門殺人、無法無天,卻還在這奢談誅心,奢談教化。若是誅心、教化有用,大人為何不對學生施以教化?」
劉希慌了,竟是不知該怎麼答,好不容易憋出來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徐謙冷笑,一腳將他的案牘踢翻,喝道:「孺子不可教,便可殺。倭寇殺人,屠戮中國百姓,姦淫擄掠,便可教嗎?」
劉希怒道:「你……你強詞奪理!」
徐謙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今日大人的言行,學生免不了要妄自揣測幾句,大人想來定是倭人,因此在大人眼裡,倭寇便是你的同胞,學生才是你的寇仇!大人既是倭人,擅入我大明朝堂,這也應當是死罪吧。」
他說死罪的時候,威脅之意很明顯,彷彿下一刻就要欺身上前,要將劉希的脖子掐斷一樣。
劉希嚇得六神無主,道:「你胡說八道!」
徐謙冷笑,面露幾分猙獰:「你說學生不是胡說八道,那麼學生免不了會想,若大人乃是我大明的朝廷命官,對倭人尚且可以如此姑息,倭人殺人,便可誅心,倭人姦淫中國婦女,便可教化,可是大人反而容不得學生,學生雖然無狀,可好歹也是出自名門,聖人門下,同門尚且不可教,卻非要殺人不可,才可解大人心頭之恨,那麼學生要問,大人方纔所說的誅心教化是因為大人勾結倭寇,所以才姑息養奸,還是大人根本就是在這爨蘇清談!」
劉希此時不知該如何答了,其實要談道理,他肚子裡有的是存貨,只是徐謙一副隨時要暴起行兇的姿態,讓他一時無措。
徐謙森森笑道:「是了,學生並不信大人勾結倭人,那麼就是在這裡爨蘇清談了?哈哈……大人是朝廷命官,現在天子策問,大人職責所在,本該陳述經世濟國之道,如此,才不枉人臣之道,才算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是大人非但不如此,反而誇誇其談,大人在這裡多說一句空話,江南就要多流一滴血,大明的臣民,就要多一日在不安中度過,猖獗的倭寇,大人想來不曾見過吧,可是學生見過,他們手持利刃,視中國為無人之境,隨意出入。視我大明百姓為豬羊,動輒殺戮,多少貞潔婦女,被他們隨意姦淫,這是何故?正是因為,這廟堂之上,有的是大人這樣的昏官、庸官,正是因為大人這樣的人,還在這裡爨蘇清談,高人高居廟堂,尚且還可以說並不之倭寇之害,可是姚淶亦是浙江人,深知倭寇之害,就算沒有目睹倭寇殺人慘狀,也應當有所耳聞,可是他非但不對被殺戮的同鄉施以同情,反而空談什麼教化誅心,這樣的惡賊,人人得而誅之,學生與他同鄉,深以為恥,不平則鳴,難免出手無狀,今日學生在這裡就敢說,今日在這裡打了奸賊姚淶還算輕的,若是姚淶敢回鄉去,學生就敢帶著族人抄他的家,滅他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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