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胡大人看到了末尾編撰者的署名,王艮二字格外的醒目,不由地陷入沉思。
胡大人對這叫王艮的頗有一些印象,可是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他心裡只是料定,這王艮應該是個大儒。
不管怎麼說,胡大人心裡還是頗為高興的,至少這份報紙還是大大地褒揚了他,雖然註解的經義有點讓人不明所以,而且這編撰者王艮一副和自己很熟稔的樣子,妄自揣測了自己寫文章的用心,胡大人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畢竟這種事以訛傳訛,不是人人都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他心情大悅之下,不由地有了幾分得意,只是這個時候,外頭卻有個跌跌撞撞的讀書人衝進來,大聲道:「大……大人……不好了。」
這個讀書人也是個舉人,胡欽差和他家算是世交,這一次南下,便索性充作了胡欽差的幕僚,想來江南見見世面。
此人叫吳華,他和別的幕僚不一樣,其他幕僚大多都駐在欽差行轅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埋首案牘,尤其是這段時間,胡欽差鳩佔鵲巢,包攬了鄉試,這些帶來的人更是忙得團團的轉。而吳華倒是清閒,仗著自己與胡欽差的關係,每日清早便興匆匆地出去會交友、踏青,日子過得倒是頗為滋潤。
對於吳華,胡欽差倒是沒有太多的責怪,他當然知道,人家不過是個掛個幕僚來遊玩的,本來就不指望他做什麼事,況且此人學問、品行在胡欽差眼裡都是俱佳,幾代深結的友誼讓胡欽差對吳華有著幾分寵溺般的大度。
聽到不好二字,胡大人皺眉,因為他清楚吳華的為人。這個傢伙一向散漫,一個散漫的人對任何事都可以漠不關心,這種人大叫不好,多半是真出了什麼事。
胡欽差鎮定心神,手撫案牘,雖然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可是臉上卻做出從容之色,道:「賢侄不必驚慌,注意自己的儀容。」
吳華喘著氣。道:「外頭出事了,許多讀書人糾集起來,正在幾處議論,說是大人不適合主考,還有人膽大包天。竟敢說欽差歪門邪道,絕不能主持掄才大典,還有人說,要來欽差衙門請願。」
「啊……」饒是胡欽差再如何有涵養,如何心機深沉,此時此刻也不由大驚失色。
這是醜聞,絕對的醜聞。本來他想趁著鄉試,好好地混點名望和資歷,若是再能發現幾個好苗子,暗中給予一些提攜。將來這些人必定高中,一旦入朝,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這件事的阻力其實並不大,他是禮部侍郎。按理確實有督學的職責,又是欽差。地方上的許多官員都得巴結著他,唯一的阻礙就是那姓趙的提學,這位趙提學的背景,他也打探清楚了,沒有什麼稀奇之處,所以他才藉著這個機會,直接來了個喧賓奪主。
可是假若浙江這邊的讀書人一齊反對,這件事就不再是官場爭鬥這麼簡單了,想想看,你堂堂禮部侍郎跑來這裡主考,結果大量讀書人站出來叫罵,這臉皮還往哪裡擱?你就算是主考,到時候放了榜出來,落榜的人自然會大叫不公,少不得又要罵他狗血淋頭。
本來主考是好事,可如果發生這樣的事,那就是大大的壞事了。
胡欽差只是稍稍想了想,道:「莫不是那個趙提學暗中挑撥生員滋事?」他不由冷笑:「難怪趙提學不動聲色,原來竟是暗中使絆子,嘿……本官倒是小瞧他了!」
吳華卻是搖頭,道:「問題不在這裡,而是在今日的明報上。」
「明報?」胡欽差拿起案上的報紙,略略地又看一遍,除了這頭版有一篇吹捧他的文章,似乎其他地方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可問題就在於,這文章又沒有挑唆讀書人來罵自己,分明是說自己學富五車而已,這和學生鬧事又有什麼關係?
吳華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大人可知道撰寫這篇文章的大儒是誰?」
胡欽差道:「上頭寫著的是王艮,老夫有些印象,卻是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
吳華歎氣道:「這個王艮,乃是王學大儒,門生弟子遍佈天下。」
「王學……」聽到了這裡,胡欽差倒是有印象了,王學是新近竄紅的學說,據說在京師有不少高官都是王學門人,不過具體是誰,胡欽差也說不清,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王學眼下並沒有被朝廷明令禁止,甚至有一些官員並不忌諱自己是王學門人的身份,甚至還引以為榮。在禮部裡頭經常也會有理學和王學孰優孰劣的爭論,只是胡欽差並沒有參與這種事,在他看來,什麼學都只是敲門磚,有了官身,多研究一些詩詞歌賦才有些意思。
吳華見胡欽差還是一頭霧水,忍不住跺腳,捶胸跌足道:「大人,這篇文章表面上是誇讚大人,可是卻包藏著禍心,不可小視啊。大人的文章被王艮拿出來註解,難道就沒有發現這註解有些怪異嗎?」
胡欽差也意識到了問題,頜首點頭道:「不錯,確實有問題。」
吳華苦歎道:「問題就出在這裡,王艮是以王學的立場來解讀大人的文章,大人的文章明明是理學正宗,可是經他的歪曲,卻滿篇都是知善惡、致良知、知行合一。杭州的讀書人看了這篇文章,見王艮這般吹捧大人,會以為如何?定會以為大人和王艮必定是密友,既是密友,王艮的註解自然而然也就是權威解讀了,因此在讀書人們眼裡,大人便成了正宗的王學門人。」
「王學門人……」胡欽差呆了一下,他頓時覺得大大不妥了,他可不想做什麼勞什子的門人,京師那邊各種學說確實也經常有交鋒的時候,可是現在朝廷對這種事管禁並不嚴格,即便如此,胡欽差也不願被人當坐哪個門人來看待。
可是胡欽差又生出了疑問,就算他是王學門人,那又如何?這王學門人做官的多的是,為何唯獨這些讀書人卻是反對自己?
胡欽差想不通啊。
而這吳華游手好閒的作用終於體現了出來,可見游手好閒並非是壞事,至少耳目靈通,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吳華苦笑道:「若是在其他地方,這倒也沒什麼,可是浙江這邊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大人可知道這明報有編撰六人,現如今贊同王學和理學的各佔一半,因此明報現在的文章之中,理學、王學都有,久而久之,這裡的讀書人對王理之爭格外敏感,每日報紙出來,理學罵王學文章,王學罵理學的觀點,日日都是這樣吵鬧。」
胡欽差頓時明白了什麼,浙江這邊,王學和理學的矛盾激化得很厲害,許多事就是這樣,本來大家起先只是學術觀點不同,可是一旦把問題擺到了檯面上來討論,就少不了爭吵,一爭吵,情緒就會比較激動,若是在京師,王學、理學還在相互討教的範疇之內,可是在這浙江,王學和理學之爭已經徹底非此即彼了。
吳華道:「大人想想看,那些理學之人見主考的欽差都是王學之人,會怎麼想?」
胡欽差臉色一變,表情越來越難以捉摸起來,原來問題是在這裡,在矛盾激化下的浙江,自己被人誤以為是王學之人,自然會讓理學的人感到擔憂,畢竟這一次是他主考,理學的考生必定會受到影響,對於理學之人來說,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吳華歎息道:「其實還有個更深的原因,那便是大人畢竟不是提學,大人雖然可以主考,可也只是主考而已,提學轄制本省讀書人,甚至可以對一些犯了學規的讀書人進行懲罰,嚴重一些,就算革掉功名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是大人不一樣,大人畢竟不能革掉讀書人的功名,如此一來,大人雖然貴為上差,可是讀書人卻未必害怕,正因為如此,才有人敢於鬧事。」
胡欽差忍不住道:「既然有理學之人鬧事,那麼那些王學之人呢,王學之人難道就沒有肯站出來說話的?」
吳華搖頭道:「有是有,只是浙江這邊,王學的讀書人不過十之一二,起不了什麼作用,更重要的是,理學之人之所以鬧,是因為害怕大人到時候偏袒王學考生,所以才是激烈,甚至不惜有人要聚眾鬧事,王學之人畢竟沒有危害到切身利益,卻也只能袖手旁觀。」
「好哪!」胡欽差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氣沖沖地道:「此事定是徐謙作怪,此人還真是大膽,連本官都敢消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