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祖……為何會來?」一邊走著,秦霄一邊問。
秦悅沉默片刻,為什麼會來呢?因為擔心你……皇上,霄兒……他心裡想著,因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因為想看看你,想單獨和你說兩句話,說兩句,無關朝事,無關身份的話。
在他猶豫是該如何回答時,秦霄已經又開口說了話,「皇叔祖,朕說一句實話,其實在朕的心裡,一直覺得……」
秦悅的心陡然緊了起來,正奇怪、期待著他下面的話,秦霄卻一腳踩到了一片泥濘地,急速地往路邊滑去。秦悅立刻伸手扶他,然而在他拉著他左臂要讓他直起身的那一刻,秦霄手中倏地多了一隻銀光閃閃的匕首,如一道光芒一樣朝秦悅刺去。
秦霄以為,自己的速度足夠快,而秦悅是明顯沒有防備的,這麼近的距離,他足以刺到他的胸膛。可是,他畢竟沒有真正見過秦悅的身手,畢竟只是聽說,而聽說往往都不如親眼所見來得讓人信服。
甚至他還曾想,秦悅動手,是十多年前,那個時候他才二十多,而現在他已經年至不惑了,他理當比以前弱了一些。然而,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他想當然。
他從來不敢相像人的反應會如此敏捷,人的身手會這麼快,他不知道秦悅是怎麼閃開的,只知道自己的匕首前一刻還直直往他胸膛刺入,後一刻卻挨著他的衣服擦過。
機會只有一次,難得而短暫的一次,而他已錯過。
第一刀在沒有防備時都被躲過,他當然再沒有機會刺第二刀。而就在他的刀擦著秦悅黑色銀紋的錦衣過去時,週身驟然一亮,恍如白晝一般,感覺到危險的他根本不及回頭就聽見身後「砰」地一聲巨大的響聲!
火星從身後飛過來,後背有被什麼灼燒的感覺,而身體早已被秦悅扳著失去了重心,等他反應過來時自己早已重重倒在了地上,上面是一棵將他牢牢壓住的大樹,那重量讓人無法承受,滿滿的枝葉逼得人透不過氣來,而周圍充斥的,全是刺鼻的焦味。
轟隆一陣雷聲,慢悠悠且突然地傳來,壓過了辟里啪啦的火星濺起的聲音。
他看著覆在自己身上的秦悅,整個面目都僵硬著,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救他,而且是用自己的身體來救他?被閃電擊中,被閃電擊中的樹砸死,他是死於意外,完全與任何人無關是不是?就算秦悅與他在一起也可以完全撇清關係的!
他張嘴,好一會兒,正要發出聲音,眼前卻出現一抹殷紅。一道血,從秦悅嘴角流出,沿著下巴緩緩淌下。他也看著他,目光平和而充滿愛憐,彷彿一個真正的長輩,一個親人,甚至一個……只高他一輩的伯父或是父親一樣,他的唇抖了抖,似乎要開口說什麼,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閉眼倒在了他肩頭。
「皇……」他想叫,卻叫不出聲,要去推他,卻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什麼,細細的,帶著些許紋路。此時那紋路已不太能感覺得到了,因為滿手都是滾燙而黏稠的液體。他想了起來,是那把匕首,他還拿著那把匕首,而此時,匕首一端抵在地上,一端朝著上面,朝著上面的一端正是刀刃,此時似乎,正插在秦悅體內。
他沒有殺得了他,可雷電在他身後劈下,被擊倒的大樹倒向他時,他的刀卻如願刺入他的體內。
秦悅,他終於死了嗎?
就算他沒死,那也能馬上去死,因為自己現在隨時可以要他的命。
秦霄抬眼,看向樹葉縫隙間,頭頂的天空,那裡也不再清白,只是滿滿覆著烏雲,昏昏暗暗的一團。
回朝露庵的路上,秦霄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是那麼那麼想殺了秦悅,而現在他卻背著重傷的他一步步往前走。那一刻,猶豫難決時,他想問天,可天空那裡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於是他知道,誰也給不了他指引,選擇必須要他自己的做。
為什麼呢?對自己的疑惑,無法回答,無法解釋,就像他也無法解釋秦悅為什麼要捨命救他一樣。
僅僅因為他在那一刻救了他,所以他就要放棄這大好的殺他的機會嗎?
在這小小的山路上,他停了好幾次。
好幾次,都在想自己其實可以放下他,然後再往他心臟的地方補一刀,就像當初他計劃精密地將刀子刺死父親一樣。
可最後,他還是繼續往前走。
說不出為什麼,只是那一刻的感覺,吸引著他,甚至命令著他不讓秦悅死。
那一刻,他避過了他的刀,那一刻,他將他推倒,自己為他擋住危險。那一刻,他與他隔得那麼近,他能清晰地看見他的眉眼,他的目光,他眸光中映著的自己,以及他身體上緩緩朝自己蔓延的溫度。
他從來沒有和一個男性靠得那麼近的,儘管宮女說他小時候也被秦悅抱過,但他討厭著那樣的「小時候」,他以為,那一定是陰暗的,噁心著,那個時候秦悅抱著他,心裡不知道又謀劃了多少。
成年後,自然更加沒有,他沒有父親,沒有感情深厚的伯伯叔叔,更加沒有兄弟,就算有,因為君臣之禮,也沒有人會有那樣的膽子。
而那一刻,秦悅在他身體的上方抵擋著危險,他覺得他像天,像大樹,他想起,他們都是姓秦的,他們的體內,都留著同樣的血液。甚至,不只是如此,遠遠不只,那種感覺,那一刻的情感,他無法形容,無法正視,哪怕是自己心裡承認,都不敢。
前方有人影疾速前來,他停住了腳步,背著秦悅靜靜等著原地,果然,那兩個人影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一分,瞬間就走到了他面前,他一眼就認出,這是秦悅身邊的人。
也許是因為自身對禮法的不屑,又也許,是因為有秦悅在,他們從不把他這個皇上放在眼裡,所以在看到他時他們只是隨意瞟過一眼就迅速將注意力放在了秦悅身上,待扶下他,看到他腹間露出的匕首柄時那兩人的目光陡然一愣,驚叫一聲「王爺」,然後同時盯向他。
秦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明明身高還比不過他們,卻有一種臨高而下的壓迫感:「皇叔祖重傷,將他送到朝露庵去。」
兩人只是護衛,就算是以保護秦悅為使命,也不能在此刻亂對皇上動手,而且真相如何他們並不知道,沒有絲毫的停滯,其中一人就背起秦悅,施起輕功快速朝朝露庵而去。
天已黑,睿王府籠罩在一片橘黃色的燈光中,雨還在下著,儘管零零碎碎,雷電也還在繼續著,只是遠沒有之前那麼嚇人。郁青青在無憂閣內滿心不安地來來回回走了無數趟,終於還是一轉身,拿了傘就往屋外而去。
沐忙叫道:「娘,去哪裡?」
「你爹還不回來,我去前面看看。」
「說不定是天太晚,決定住在朝露庵了呢?外面還在下雨呢,娘還是在屋裡待著吧,別想太多。」沐勸道。
郁青青卻搖頭:「不,如果是決定住在朝露庵他會派人回來告訴我的,不是有特殊情況,他是不會待在外面不回來的,而且我……我總覺得要出什麼事,兒,我從來沒有這麼不安過,今天你姐姐,皇上,你爹,都去了那裡,我總覺得……」
「娘,你這是怎麼了,會有什麼呢?」沐上前拉了她道:「爹的武功那麼好,身邊又帶著高手,誰能傷得了他?有爹在,姐當然沒事,小霄子當然……」
正說著,前面卻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沐陡然間就停住了話語,而郁青青早已轉頭看向門外。
那不好的預感隨著腳步聲的接近越來越重,她怕著,恐懼著,一時之間似乎這腳步聲變成了最最可怕的索魂鈴……
「王妃,王爺出事了!」
來人是秦悅身邊可以隨意進入內院的貼身護衛,聽他說完這一句,郁青青的腿立刻就癱軟下來。
「娘!」沐連忙扶住她,她之前心裡也有著一絲不安,但看到娘比她更焦急,所以才勸著說沒事,結果竟真的聽到這消息了,看著面前的護衛,想到他剛才那一句「出事」,她一下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郁青青緊緊捏著她的胳膊支撐著自己,然後一字一句,緩緩道:「王爺,怎麼了?」
護衛回道:「詳情屬下並不知,不過屬下見到王爺時王爺肋下被刺一刀,身體似有內傷,此刻應正在朝露庵救治。」
郁青青深吸了一口氣,靜立半晌,然後衝入雨中,沐也連忙跟了上去。
「牽馬來,快牽馬來!」一到門口,郁青青便大喊,她聲音顫抖著,人也顫抖著,緊緊扶著門前的柱子,似乎是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
管家連忙勸阻道:「王妃不要,王爺雖然傷重,但那邊已經在醫治,定能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王妃得先保護好自己才行,現在天黑路滑,王妃又心緒不寧,這樣騎馬過去恐怕會有意外。」13acv。
郁青青立刻搖頭,無力道:「別勸我,管家,別勸我,你知道勸不了我的,我一定要去,就是死也要去!」
「娘……」沐要說話,郁青青已經走到了雨中從下人手中接過韁繩,管家見勸說無用,只得拿過兩件蓑衣,又拿了笠帽一齊交給沐,「小姐與王妃一定要鎮定,不管王爺怎樣也不要讓自己有事!」
沐點頭,上前將蓑衣笠帽替郁青青穿戴上,自己也穿好,這才雙雙翻身上馬,而在管家吩咐下,另有四名護衛一齊上馬,與她們同往朝露庵而去。
路上,不見燈光,不見月光,只有大片的漆黑與陰冷,細細的雨線密織著,點點滴在身上,夏末時節,心中卻覺得比冬天還冷。這一刻,郁青青腦中想起了許多,她與秦悅,從最初的相識,到最後的相守,以及十六年來平靜而安穩的生活。這十六年裡,他們很少說愛了,只是她習慣了晚飯有他在桌子另一端,習慣了沐浴之後坐在鏡前問他自己是不是又老了,習慣了躺上床,他或者就在房中另一角看書,或者早已坐在床上等她。冬夜,她習慣偎在他身旁入眠,絲毫不客氣地將手腳都貼在他身上取暖,夏夜,她習慣趕他到床的另一邊,要他離自己越遠越好,可身體接觸不到他,又覺得空落落的。
如今她才終於明白什麼叫愛情久了就成親情,因為那親情比愛情更雋永深刻。十六年前,她愛他,十六年後,她覺得他們生來就是在一起的,不會去想,這世間除了他之外是否有更好的,不會去想,自己與他是否真正合適,他就是唯一的那個人,誰也無法替代的那個人,他是她的丈夫,就像他是她的父親,他是她的兄長一樣生來注定,無論走到哪裡,無論世間變成何種面貌,他永遠都是丈夫。
秦悅,秦悅啊……你怎麼能讓自己有事呢?我從來沒有這麼無助,沒有這麼害怕過……她緊緊抿著唇,將自己的泣聲關閉在唇齒內,只是紅了眼眶,濕了睫毛,淚水從臉龐上一道接一道地滑過。
朝露庵的燈光從院子裡透出來,雨夜中,護衛先一步停下馬,衝到大門前緊急地拍門。
待郁青青與沐從馬上下來時,門已經開了,郁青青扶著馬卻一直沒往前走,沐朝她一看,只見她眉頭緊皺,一手按著自己的肚子,心中大為擔心,忙上前道:「娘,怎麼了,肚子疼嗎?」
「沒事。」郁青青搖搖頭,立刻往院內走。
「王妃。」采萍從屋內出來,郁青青停了半晌,想問她秦悅的情況,卻在看到她臉上的憂色之後就住口,更加快了腳步往前衝去。
她對朝露庵的格局十分熟悉,很快就到了薔薇院的寢室,沐晗躺在最裡面,秦悅躺在外間的睡榻上,眼睛緊閉,臉上血色失盡,她站到榻邊,伸出手,顫抖著揭起他身上的被子,一下子就見到了他赤|裸的上身,腰上那層層裹著的白布條,紅的血與黑的藥從裡面滲出來,讓她的身體一下子就癱在了床邊。
她蹲坐在了榻邊,再無力爬起來,只是雙手擱在榻上,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眼淚止不住湧了出來。
「王妃,王妃保重,王爺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並不是致命上,只是因為被重物所擊,受了些內傷,等明日一定能醒過來的。」采萍過來一邊說著,一邊要扶起她。
郁青青仰頭看著她,追問道:「一定?是一定?大夫這樣說,說他明天一定能醒過來?」
「這……」采萍面露痛心之色,遲疑道:「大夫說,王爺的體質很好,應該是能撐過去的……」
「應該,什麼叫應該,不是一定嗎?怎麼會是應該!」郁青青歇斯底里起來,情緒極度失控,腦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黑,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有昏過去的趨勢,好不容易,她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些。
采萍立刻道:「王妃放心,王爺不會有事的,刀傷不致命,真的不致命,內傷也會慢慢恢復的,就算我向王妃保證,王爺真的會好好的。」
「刀傷……」沐擦了擦眼淚,立刻道:「對,是誰殺的爹?是誰對爹下的手!」她一聲問出,郁青青也將目光投向采萍,采萍卻微微低頭沉默下來。
叔為著霄回。沐又問:「采萍姑姑你快說呀,無論他是誰,我一定要砍了他替爹報仇!」
采萍依然不作聲,只是目光緩緩移動,看向屋中一角,那一邊,擺了張小桌,桌上燃著蠟燭,秦霄靜靜坐在桌旁,一動不動看著燭光。
「是……是……」沐驚異得說不出話來,幾乎不敢相信地看向采萍,而采萍則輕聲道:「其實詳情我也不知道,只是皇上一個人到了瀑布邊,王爺去找他,等回來時就已經受傷了,而皇上……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不就是默認了!」沐立刻衝到秦霄面前,「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爹是怎麼傷的?」
秦霄不回話,她一把抓住他衣服:「小霄子你說呀,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就是你做的是不是?為什麼,你為什麼殺我爹,為什麼?」
「走開。」秦霄漠然地說了一聲,握著她手腕要讓她鬆手,她不松,他便捏住她手腕,強迫地將她掀到了一旁。
沐驚異於他的態度,心裡那最後的一絲「不是他」的希望也散去,她扶著桌子,臉上滿是淚水,面前他的身影,因為有淚水的阻隔而變得模糊,也陌生。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竟然動手殺我爹,你竟然……」
「那又如何?」秦霄冷聲道:「秦沐,你不要忘了,他是臣,朕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
沐完全的驚愕住,如果說之前她還覺得不解,覺得秦霄陌生,現在她就是完全的無法思考了,眼前的人,豈只是陌生?她想起了姐姐臉上的憂思,想起了許多次她的欲言又止,又想起了秦霄偶爾對她露出的複雜神色,以及,自己有時聽到的一些流言……她以為,那只是流言而已,她以為,她的父親與她的小霄子,是最最和睦的,她以為,小霄子雖是皇上,可他與他們所有人之間的感情都是真的。
郁青青靜靜看著這邊,這一刻,她明白了所有。
怎麼會是這結果,怎麼會是這結果呢?早知如此,他們何必要瞞,何必要忍受那麼多年的相思之苦,最後得到這樣的結果!秦悅,秦悅……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心裡的痛無以承受,她錯了,她該阻止他,當初他決定隱瞞時她該拚命阻止的,什麼也比不上他的安全來得重要呀!
眼看著那一邊秦霄的沉默與沐的無措,她緩緩從地上起身,開口道:「采萍,你帶著兒出去吧,我有事同皇上說。」
采萍之前並不知道他們沒有對皇上說身世,然而在一下午的接觸中她已經猜到了,此刻自然也知道,到了這種時候,一切都該坦白了,事實上,若非她的身份原因,她早就忍不住說出來了。聽到郁青青的話,她點了點頭,走到沐身旁扶了她道:「小姐,走吧,我們先出去,讓王妃和皇上說說話。」
沐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動不動看著秦霄,任她將自己扶出門去。
門被帶上,郁青青坐到了榻邊,動作十分輕柔地替秦悅蓋上被子,然後握著他的手,沉聲道:「這件事,其實我一直是忍不住的,可他總要忍著,我就只好忍了,而現在,現在的這樣的情形,讓我不得不說。」
她看向秦霄,問道:「我不知道詳情,也不知道為什麼你殺王爺卻沒把他殺死,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他死的是不是?」
「不錯。」秦霄坦然回答,「王妃,你應明白皇叔祖作為臣子的逾矩,這些年,他專橫跋扈,結黨營私,大權獨攬,從來沒把朕放在眼裡,王妃覺得是嗎?」
「只要當權,有幾人不是會得到專橫跋扈、結黨營私的名聲?不管他行事的方法如何,結果卻是好的,大和這些年空前的盛世繁華,至少一半的功勞在於王爺,皇上難道不認同嗎?」郁青青反問。
秦霄冷笑:「所以,王妃的意思,因為睿王有治國之才,所以他軾君,他專權,以致以後篡位自立都不為過嗎?」
郁青青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但這是別的話題,此時她無心理會,只說道:「如果我說王爺從沒想過篡位自立呢?我們已在南方選好了田產宅院,待皇上親政便會舉家搬往,遠離京城權力之爭,皇上大可以放心。」
秦霄沒回話,只是冷哼一聲,帶著滿滿的不屑,似乎並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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