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鷹。」假面人點頭,喃喃道,「對,她現在是鷹了。」
李真看得出這位「冷杉」,或者說「榮樹」的神色裡有些落寞的情緒。或許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但他並不打算去關心那段八卦往事。
他和榮樹與夜鳶之間原本是水火不容的對立態度,但因為於清清的存在又變成如今這種微妙的關係。從「大義」上來說這兩位先是「匪」後又「叛國」,如論如何都歸不到「好人」的行列。然而從個人情感的角度來說,這兩位救了清清,又冒死將她送了出來。
虎毒不食子這種事情或許是有的,但清清可不是他們的孩子。李真很難真正理解這兩個人為何會為一個陌生的女孩做出如此犧牲,但並不妨礙他對這兩位從一開始的敵視變成心生淡淡的好感,由此更加意識到,很多人很多事你都沒法兒僅僅用一個「好」或者「壞」來武斷評價。
兩個人的談話由清清開始,算是有一個良好的切入點。但接下來便陷入短暫的沉默——因為這可算不上是老友重逢。當初李真是險些將榮樹給打死了的。
車上的另一對男女大概花了十幾秒鐘的時間才意識到榮樹口中的那個名字意味著什麼,之後臉上的表情變得相當精彩。如果此刻不是已經進入市區,李真毫不懷疑這兩位會跳出車外然後拔出腰間的手槍對著自己——要知道這些人同當地軍方是「生死之敵」,而自己恰恰又是軍方人物。
榮樹在沉默片刻之後用那種奇異的電子音說道:「那麼,你來這裡做什麼?為了我們?」
「別誤會,和你們沒關係。」李真聳肩笑笑,「不必介意我的身份。在我看來這些人——」
他瞇起眼睛瞧了瞧街道邊那些荷槍實彈的士兵以及呼和奔走的軍官,冷聲道:「在我看來他們都是叛軍。」
「但你顯然對我們很有興趣。」榮樹冷靜地說道。
這時候車輛已經駛進市區,行人逐漸變得稀疏。一些進城的流民湧向救助點,另一些則匯入這座小城的街巷當中,顯然並非一般意義上的「良民」。而他們所乘坐的這兩越野車則沿路直直向前開去,深入市中心。街道旁的士兵取代了警察,神色懨懨,似乎在這種世道裡心情也隨之陰霾起來。
李真看了看他的臉,略一思量之後決定實話實說。榮樹相對於他而言是個老油條,「江湖經驗」遠非他這個年輕人可比,他沒把握編造出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來。更何況原本就打算見了這個「冷杉與鷹」的最高領導人之後試探一下對方——如果能夠對他此行提供一些幫助最好,倘若不能,那麼就拍拍屁股走人。在如今這種情況下,很難有人能夠阻擋他的腳步——從前的榮樹和夜鳶不行,現在的同樣不行。
因而他抬手往前方指了指:「我要去北邊處理一些事情。一路走過來都聽得到你們的名字——似乎你們同兩邊的關係都不大融洽。我本想,有可能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合作。」
榮樹的那半張臉似乎微微一愣。
「北邊?你要去摩爾曼斯克?」
「如果你是指真理之門的地盤,是這樣。」
李真身邊的男子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這位自始至終對他抱有些微的敵意,哪怕在榮樹與李真各自表露身份之後依然如此。李真不清楚這種敵意從何而來,但並不如何在意。榮樹倒瞥了那人一眼,做了個意味不明的手勢,低聲道:「如果是這件事的話,我們一會兒再談。」
說完之後他轉過身去,而越野車拐進一條小巷。
李真微微皺眉,不清楚為什麼對方會突然表現出這種態度。
這條巷子似乎是某一家酒吧的後巷,yin仄的角落裡有殘雪和嘔吐物混作一團,凍得硬邦邦。天光也被高高的牆壁阻擋,在地上拉出濃重的陰影來。越野車的車身幾乎將整條巷子塞滿,只勉強能讓人將車門打開一條小縫擠出來。
車子停住了。但似乎沒人打算下車。
下一刻,李真感到車身微微一抖。兩側的牆壁在升高,而原本就暗淡的陽光越來越遠——他們在下降。
這裡有一架升降梯。
這事兒有意思。李真不清楚他目前所在的這個城鎮叫什麼名字——這意味著在六年前這裡是一個地處西伯利亞的普通城市而已。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做到了特務府保衛局的代局長——軍方的機密資料他幾乎都可以調閱,而他也的確在這方面下了一番功夫。西伯利亞倒是有幾個大型的、位於地下的軍事設施,然而這座座城市的名字從未在他的腦海中出現。
這意味著軍方沒有此地做特別部署,同樣意味著這麼一個位於小城中心區域、能夠承載一輛suv的隱蔽升降機是後來興建的。
而依照眼下的情勢來判斷,這裡十有**是「冷杉與鷹」這個組織的秘密據點。
李真意識到他不得不在心裡對這麼一個組織進行重新評估——不是他從前所想的那種擁有可觀武力的游擊隊,而是的的確確的、能夠在一城一地範圍之內同軍方抗衡的准軍事組織。
就比如眼下,他們在軍方的實際控制區又弄出了這麼一個東西來。
「那麼你們的基地在這裡?」李真說。實際上他沒指望能得到答覆。
然而榮樹咧咧嘴:「以前是,但今後不是了。今天你來得巧,我們一起來談一件事情——和這裡的軍zhengfu。」
這邀請來得突兀而直接。在李真找到拒絕的理由之前對方又補充一句:「你一定會感興趣。」
「如果你真想去摩爾曼斯克的話。」
他沒來得及考慮太久,車子停住了。出現在車窗外面的是一片類似地下停車場的空間。
粗大的方柱支撐著頂棚,地面和牆壁都是鉛灰色。頂棚的慘白色燈光並未照亮所有區域,更遠處的空間被黑暗吞沒。
離著越野車十幾米遠的位置,站了一群人。這群人穿著軍綠色的制服,手持黝黑冰冷的槍械,正沉默地看著車內。
或許正中間的那一位是領頭的——他的肩頭有中校肩章。而他身後的六個人只穿作戰服,身上不見任何標識,眸子裡都閃爍著冰冷殘忍的神氣。
毫無疑問,這些是軍方的人。李真在一瞬間做好了戰鬥準備——他同這些「賊」同乘一輛車,如果這些軍方人士是在他們降下來之前就已經埋伏好了,大概不會給自己解釋的時間。
但榮樹瞥了他一眼,低聲道:「稍安勿躁。」
然後他打開車門,三個人下了車。
李真當即意識到自己或許想錯了——這一行人偷偷摸摸地來到軍方控制區、來到地下,或許就是為了這幾個軍人而來。看樣子他們真要談判——在某些時候「兵」和「賊」也不一定就得拚殺個你死我活。
只不過這麼一來他認為自己對於「冷杉與鷹」這個組織的評價還要再高一些——至少在某種層面上它們似乎已經擁有同帝國正規軍割據勢力平起平坐的資格了。
至於兩者到底要談什麼……似乎碰巧和自己有那麼一點關係。榮樹說自己想要去摩爾曼斯克就得一起來,一點兒都不介意自己是否會攪了局。這意味著對方相信這次「會面」當中會有自己無法拒絕的信息。
他覺得自己正好有一點「靜觀其變」的資本,於是深吸一口氣,也下了車。
榮樹邁開了大步。
雙方相隔十幾米,他便急吼吼地邁開步子,花幾秒鐘的時間就跨越了兩者之間的距離,然後——
扭腰、抬臂,一拳砸到了中校的臉上。
這麼猝不及防的一拳令中校身體傾倒,他身後的兩個士兵連忙扶住了他。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連成一片的槍械聲——三支突擊步槍對準了他的腦袋,另外三支則對準了越野車邊的三個人。
氣氛有些詭異。因為自始至終都沒人說話。
榮樹揮出一拳,便冷眼打量嘶嘶吸著氣的中校。然而後者竟沒有惱怒,反倒揉著漸漸紅腫起來的臉頰笑起來:「你們的命可真大——冷杉名不虛傳。」
「我以為雖然我們不是友軍,但至少在談判期間可以保有起碼的誠意。」榮樹渾不在意身邊的槍口,一把揪住中校的脖領將他拉扯到自己胸前,用僅剩的那隻眼睛盯著他,「但是你們的誠意就是三波伏擊?」
中校試著掰開榮樹的手,但並未成功。他便放棄努力聳聳肩:「可你還沒死。」
「你的意思是我要感謝你手下留情?」
中校歎了口氣,攤開手:「可以先把我放開麼?你該清楚這不會是我的主意。」
依照他的口氣來看兩個人似乎相識已久,而這句話似乎的確產生了效果——榮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將他推開了。
中校後退一步站穩,揮手令士兵放下手中的槍械。
「實際上誠意我已經帶來了。」他從衣兜裡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著了。
李真注意到他點煙的時候手指似乎有些輕微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