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變令中校站在原地,並且覺得自己有些發愣。
任何事情都會出現預料之外的狀況與異常,但眼下這一種……似乎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他知道李真是一個「強大」的能力者。
他甚至在之前有過用一整個特別作戰小隊在必要時牽制他、制服他的打算。然而今天親眼所見一切,他意識到那個的強大似乎已經超越了他的認知範圍。
或者說……超越了人類的範圍。
儘管他對李真的最後一句話——「你當真覺得打在我身上,我會被蹭破皮或者流幾滴血」——有些疑慮,但他在經歷了驚詫的三秒鐘之後放棄了再次驗證的打算。
實際上他為自己之前做出的決定感到慶幸——他至少做到了「先禮後兵」,而非狂妄的挑釁。
剛剛顯露出來的王牌被人不屑一顧地踩在腳下……這事兒令肖嚴也感到難以接受。但幸好他的性格與習慣令他在此刻做出了一個比較明智的決定——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咬緊了牙。周圍還有那麼多人,他倒很想像李真——這個幾乎與他同齡的年輕人一樣表現出膽魄與豪情來。
比如站起身咬牙大喝「兄弟們愣著幹什麼抄傢伙上啊」或者「別管我向我開炮」諸如此類的話兒。然而在握了六次手、咬緊了幾次牙之後……身上的其他肌肉似乎都不願意響應發自大腦的某個號召。於是他用力地垂下頭,以一種自我保護似的沉默姿態坐在吉普車的後座上。
至少他覺得這個姿勢看起來還有幾分寧死不屈的味道。
於是李真看了他一眼。又向中校冷哼一聲:「給你12個小時的時間。」
他看了看吉普車上的電子鐘,補充道:「現在是20點34分。明天早上8點34分,我要看見肖恆出現在這裡。你可以告訴他——我已經忍他夠久,現在我不高興了。」
中校想要張口說些什麼,但李真又道:「記住——12個小時。倘若肖恆打算趁著今晚我睡著的時候做一些讓我不痛快的事情,那麼讓他提早為自己選好棺材——我也不保證他會有一個全屍。」
中校的手握了握,然後垂下來,並且深吸一口氣:「我會轉達您的話。但是——」
他又看了一眼肖嚴:「我希望您能確保他的安全。」
李真森然一笑:「看我心情如何。那麼——給你們半個小時的時間從這裡撤走。」
只有兩個人在對話,其他人近乎鴉雀無聲。這種情況有些怪異——不但士兵們鴉雀無聲,就連他們臉上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茫然。並非因為不清楚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感到茫然。而似乎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
如果眼前的是類種或者異種或者隨便一個罪大惡極之徒。哪怕是一個無辜的卻被悲慘地冠上某個罪名的人——這些戰士都會因為服從命令這一天職而表現出極高的紀律性以及向心力。但問題是……眼前這個人的立場似乎比他們的那位肖將軍還要偉光正。
實際上在割據時代降臨之前,李真幾乎就是帝國的媒體所宣傳包裝出來的戰爭英雄。
面對這麼一個人,似乎大多數人不知該如何去做——不單單是因為那些虛名,更是因為切切實實的力量。中校很快便意識到這一點。於是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帶隊匆匆離去。
街道上只剩下一輛前頭被切斷的吉普車。和車裡面的兩個人。車隊開走,路面上就只有昏黃的路燈照明。夜間又變得潮濕起來,地面有點兒發黑。校園之內還是靜悄悄——還暫時沒人敢出來一探究竟。不過飯館的門打開了。龐飛鴻與**衝了出來,快步走到李真面前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張飛在長阪坡一吼退百人,本就是一個相當傳奇的故事。然而剛才這兩位親眼見證了一個人嚇退了一個機械化步兵營……
這事兒似乎更加傳奇。
肖嚴抬頭看著面前這兩位、略一猶豫,還是決定表明自己的立場。他陰沉地、咬牙切齒地低吼道:「你們這兩個白眼狼……我爸饒不了你們!」
而兩個人則對他報以嗤笑。只有李真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想了想,又搖搖頭跳下車。背對著肖嚴,沉聲道:「跟我來。」
然後向一家旅館走過去了。
**與龐飛鴻也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跟上李真的腳步。
「少帥」在路中間,在昏暗的路燈下站了幾秒鐘,臉上幾乎要滴出血來。
因為他之前剛剛設想過倘若李真要將自己綁起來,自己是要掙扎一番還是咬著牙硬挺過去——兩者哪一種能夠不讓自己被看輕,同時又不會激怒他?
然而對方竟然……連綁都懶得綁他。
巨大的屈辱感讓他覺得視線都有些模糊,然而心裡殘存的一點理智或者恐懼,仍舊令他的身體違背了自己的情感……
終究機械地邁開步子,跟上去了。
李真微微偏頭用餘光看了肖嚴一眼,輕出一口氣,低聲道:「他是你兒子的話,你會讓他來麼?」
**愣了愣,也轉臉去看了看那位「少帥」:「不會。」
李真點頭:「所以說要麼就是肖恆蠢到家了。要麼……他還有別的打算。」
**不知該怎麼回話,李真又問:「你們說他最近一兩年變得不正常了——怎麼個不正常法兒?」
**看了龐飛鴻一眼。後者嘬了嘬牙花,皺起眉:「這個吧……就是變得有點兒脾氣暴躁喜怒無常。不過在我看來這種不正常也算是正常——那種人嘛,手握大權了必然如此。再者就是說。之前他名聲還算好。」
龐鴻飛指了指西南聯政:「您瞧這學校。其實打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對肖恆的印象也都很好——因為當初是他說,百事可廢,教育不可廢。隔離帶降臨之後這裡人心惶惶,他還親自帶兵來過這兒安撫人心。要不然渝州也不可能有那麼多人支持他上位——就因為聯政的校友多嘛。」
「或者也是收買人心的手段呢?現在兔死狗烹?」李真低聲道。
「您可以這麼想,但是他上位之後態度也沒變,就直到這一兩年。」龐飛鴻攤攤手,「要說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這一點。一開始這人還是積極進取有作為,但是最近就只想著守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了——和外面的人員交流卡得相當死,除了必要的物資交換以外。他幾乎對外面沒一點兒興趣。」
李真在心裡想了一會兒。卻沒有理出頭緒來。
他試著為肖恆的所作所為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好使他眼下的行為看起來不那麼突兀奇怪。或許是因為,對方掌握了半個渝州城區的資源——軍隊、槍械、補給、信息。他擁有力場發生器,還可以從外界得到足以對類種構成威脅的先進裝備。
這樣的龐大勢力集中在一個人手上。倘若心智不堅定必然會變得驕傲自大。
對方認為他所掌握的資料足以對自己形成優勢。所以才做出這一系列的事情來。
或許那人還存著另外一層心思——想著自己或者會有所忌憚。
他當初就可以毀掉三寶顏。現在當然可以再毀掉渝州。
雖然剛才說自己不在乎那些先進的槍械,有些虛張聲勢的意味,但這並不是什麼根本性的難題。他可以正面進攻。一樣可以打游擊。從前他殺過孫敬唐,現在再殺一個肖恆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問題在於,這裡是國內。今天他看到了肖嚴的近衛隊士兵的反應,也看到了這個裝甲步兵營的士兵們的反應。其實在這些人當中,絕大部分對自己都沒什麼惡意,甚至隱隱有些敬意。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想去殺這些人——他們同樣有妻子兒子、父母雙親。
在這樣的世道裡活下來本就不易,或許一家幾口人只依靠那麼一個男人掙些吃食。殺一人,也許就是殺幾人。
另一方面……肖恆有割據之心,但他還沒有真的自封為「王」。
即便眼下不是從前的那個法制社會,即便他可以輕易幹掉他……
那麼其他人——他是指其他的可能存在的割據勢力,必然對他生出十二萬分的忌憚——兔死狐悲。然而這些人身後所代表的,都是構成這個帝國的力量。
他的首要敵人不是什麼割據者,而是類種。
他們總還是人類。在即將到來的戰爭裡,必須要依靠他們的力量。他不想把自己弄成一個孤家寡人,更何況他著實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可以對抗整個帝國所有勢力的程度。
不過,即便自己這麼想,肖恆猜到自己這麼想,那也僅僅是「恐怕」而已。
他從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好脾氣不見得就是任人揉捏。肖恆也該清楚地知道這件事。
然而他還是這麼做了……
這便是李真的疑惑。
這也是他一直隱忍著,沒有暴起的原因。哪裡有些不對勁兒……肖恆有點兒詭異。
**拍響了一家旅館的門板,但隔了好久都沒人開門。
還是龐飛鴻扯著嗓子大喊「人都走了還怕什麼——」之後老闆才將門打開了。
房費每間六十元。這價格令李真咋舌——要知道六年前他每個月才賺二百多。不過想到剛才吃飯之後結賬用了兩百多塊他又釋然了。可怕的通貨膨脹,幾乎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裡蒸發了人們手中百分之九十的財富。
開了四間房。肖嚴的心中又生出那種令人憤懣不已的彆扭感。
因為在走進旅館前廳的時候他又在想……倘若這三個人打算將自己綁起來丟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他應該作何反應?
但事實是李真給他也開了一間房,龐飛鴻則腆著臉搜走了他的錢包。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跑。或者他認定了自己不會跑。
該死!肖嚴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瞪著李真。
但李真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聰明人的話,你該知道怎麼做。」
那眼神裡的森然寒意又讓他好不容易升騰起來的怒氣與勇氣消失無蹤。
開了門又關上門,總算安定下來。
房間裡是一張雙人床,另有一個小小的陽台。環境算不上太好,但貴在乾淨整潔。
李真長出了一口氣,提著手裡的槍走進衛生間,洗了一個熱水澡。
隨後他慢慢走出來,躺在床上,微微歎息一聲。
疲憊感在洗澡之後變得更加明顯。他覺得自己好像真有點兒感冒了。身上低燒。呼出來的氣息有些灼熱。還有點兒微微的酸痛——走著或者站著的時候體會不到,眼下便可隱約覺察了。
李真閉著眼睛感受了一會兒,試著用槍尖劃開自己的手掌。一道傷口綻開,鮮血流了出來。但就和從前一樣。傷口又迅速收斂。手掌上沒留下一絲疤痕。還可以快速自愈。自己的能力也沒有任何被削弱的表現。
但是……感冒?
這就好比一面能夠抵擋核彈的盾牌眼下卻被一根牙籤戳了個洞……這怎麼可能?
李真不無遺憾地想起了北院。如果是在那裡,應當可以瞭解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他帶著這樣的疑慮,很快又想起了另外一些事情。
渝州的夏季炎熱。幸好屋子裡有空調。他在二層,窗外似乎種了一排玉蘭樹。花正開,香氣卻被緊閉的門窗阻隔了。白紗窗簾擋在陽台的玻璃門上,只能通過門縫看到外面隱約的花朵。
而月光也灑進來,地上被映出一片微芒。
這夜晚看起來安寧靜謐,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似乎回到了戰前的時候。
於是李真慢慢地沉浸在這錯覺裡,漸漸睡熟了。
然而做了很多個夢。
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斷,並不清晰。
比如他站在一條血河裡,而眼前是一團霧濛濛的光。那光就像是某個出口,而只要他穿透那光就可以去往別的地方了。他試著伸出手……
但那光粘稠不堪,很快就將他的手包裹了起來。他試著再用力、再用力、再用力……
終於穿破了。
隨即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的右手穿破了床上的薄被。
陽光已經透射進來,地上露出一片明亮的光斑。
而他感受到久違的賴床感,並且在猶豫一會兒之後臣服於它。現在是早上六點鐘……李真意識到自己昨夜睡得很沉,就好像回到了自己還是一個普通人的狀態。
他安靜地躺了一會兒,隨後漸漸聽到很多聲音。比如樓上有人走動的聲音,窗外有車駛過的聲音,某人清掃街道時候沙沙的聲音,還有細微的鳥鳴。
不過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引擎聲。
低沉的引擎聲,就在這家旅館之外。數量在十個以上。
李真掀開被子、穿上衣服,然後提著槍走到窗邊朝外面看了看。
這家外的街道上停了十幾輛車。只不過都是軍用越野車,沒有裝甲車也沒有坦克。
一個人正微微仰起臉朝樓上看,而他的身邊則圍了一圈人,似乎在勸說他些什麼。李真居高臨下,因而很容易看清那人肩膀上的軍銜——一顆金星。
呵……肖恆。
李真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在對方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離開了窗口。然後他從容不迫地洗漱、穿好衣服,提著手裡的槍,打開門。
一開門就發現**和龐飛鴻都直挺挺地站在外面:「他來了,肖恆來了。」
李真看了看隔壁房間:「肖嚴呢?」
龐飛鴻鄙夷地撇撇嘴:「睡著呢,還真沒跑。」
李真就擺擺手:「那你們在這兒愣著做什麼?早飯吃了麼?」
**一愣:「可是肖恆已經來了——」
「我說早上八點半。」李真冷冷一笑,「既然來得早了。就讓他在外面等著。」
他轉身往樓下走去,**與龐飛鴻想了想,略顯忐忑的跟在他身後。
這種小旅館自然沒有餐廳。於是三個人出了門。
而肖恆正在門外。
迎面撞上。淡淡的霧氣裡肖恆瞇起眼睛,仔細打量李真。不得不說真人要比資料裡更精神一些,而他的氣質也要比資料裡更凌厲一些。而且真的和資料裡所說的一樣年輕。
肖恆略微猶豫了兩秒鐘,輕咳。
他打算首先與李真打招呼,但他並不想表現得過於急切——他得拿捏好一個態度,以表明自己僅僅是略微「忌憚」他,而非「畏懼」他。
但就在猶豫的這麼兩秒鐘時間裡……
李真從他面前走過去了——就好像完全沒發現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他甚至在經過肖恆身邊的時候轉頭同龐飛鴻說笑一聲:「得,就這麼一家開門的。咱們早上得吃小面了。」
肖恆身後的一個軍官當場要發作。但肖恆一擺手,將他攔住了。
然後他冷冷一笑:「李將軍,早。」
李真已經走出了幾步,聞言頓了頓。轉過頭。微微一笑:「現在幾點鐘?」
肖恆沒說話。
李真便又道:「我以為你一向是個不急不躁的人。今天倒是反常。擔心你兒子?」
他伸手朝樓上指了指:「睡得好好的呢。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然後轉過身繼續前行,走進那家店裡。
店老闆原本是打算收攤的——來者肩頭的那顆星他當然認得,他也清楚那一位究竟是個什麼身份。但問題是。他家店就斜對著路邊的車隊。這種時候將捲簾門嘩啦啦地往下一拽……誰知道會不會惹得那個幾個人不開心?
所以他一直在桌邊戰戰兢兢地坐到現在。
直到三個人走進來,大大咧咧地招呼:「老闆,來三碗麵。」
店老闆驚詫地打量他們,不曉得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之前肖恆的那一句「李將軍」他是聽清楚了的。這麼年輕的一個將軍……老闆忍不住多看了李真幾眼,又朝外看了看肖恆。
瞎子都看得出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並不愉快。而肖將軍看起來似乎是要人多勢眾一些。可奇怪的是眼下他們真就安靜地站在街道外面,沒有再做出什麼事。
李真笑了笑:「愣什麼?怕他找你麻煩?」
他轉頭朝肖恆揚了揚下巴:「吃了麼?」
肖恆握緊了手。直勾勾地盯著這家店的招牌看了看,又瞧瞧李真,從牙縫兒裡擠出一個詞兒:「你慢用。」
李真就對老闆攤開手:「你還怕什麼呢?肖將軍發話了。」
老闆摸了一把額頭冷汗,答應了,往後廚小步跑過去。
小點的門口還有蒸籠,裡面是一屜一屜的小包子。乳白色的熱霧瀰漫開來,將李真這三個人的身影籠得有些模糊。
天邊的太陽躍上來,知了開始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
而肖恆站在他的座駕旁邊,瞪著霧氣之後的李真。
副官走近了他,低聲道:「將軍,這人太不知好歹。」
肖恆沒說話。隨後他看了那副官一眼,開門上車,靠著椅子坐下來。他的眼神裡多了些別的東西,嘴裡似乎在輕聲重複一句什麼話。於是他的表情慢慢平靜,並且目光變得冷冽。
副官因為他突如其來的鎮定而略顯詫異,隨後也住了嘴。於是街道上重新變得安靜起來,只有霧氣被陽光驅趕,輕輕流動。
五分鐘之後老闆上了三碗麵。
細細白白的麵條上,冒著熱氣。將筷子插進去,再一攪——
於是藏在底下的東西就翻湧上來了。隨著紅亮的辣椒油一同出場的是濃郁的香氣,香氣裡又帶著花椒、花生的的味道。而嫩綠色的青菜也同辣椒油一起翻上來,裝點在白色的麵條當中,分外討喜。
紅色的麵湯將麵條浸潤,筷子一挑、再入口,就是噴香酥麻的味道。
李真吃得挺慢,額頭上開始滲出細汗。不過身邊那兩個人就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許久之後**才問:「將軍,您打算怎麼辦?」
他想了想。往門外看看,「肖恆……今天一反常態的低調啊。」
李真用紙巾擦了把額頭的細汗,看他一眼:「你想跟我說……既然他的表現這麼好,我就給他個台階下?」
**尷尬地笑笑:「我是這麼想,但是……」
「但是不見得他也那麼想。」李真搖了搖頭,不再做聲。
之所以之前故意從肖恆面前走過去,並非僅僅是給他難堪——李真借這個機會好好瞧了瞧他。一般來說人們在不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會變得有些僵硬遲緩,然而這位「肖將軍」卻給了他一個「驚喜」。
李真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某種隱忍的激動與興奮,還有一絲忐忑與畏懼。
這種表情很不常見,就好比一個人正要去做一件他期待已久、卻沒有太大把握的事情。然而這種可以「去實施」的喜悅卻超越了「沒把握」而帶來的惶恐。以至於……
他看到肖恆的眼角有些微微發顫。
那人在強迫自己不要瞪大眼睛。而是將眼睛微微瞇起來了。
什麼原因?
李真已經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來思量,但沒有理出頭緒。
照理來說這人對於自己的態度應該是抗拒——第一次他就派了人來對自己說,希望自己離開這裡,隨便到哪裡去。
但那時候的舉動與現在——隔了兩天之後形成鮮明對比。他在看到自己之後竟然是那種表情……如果這勉強算得上是對自己「感興趣」的話。第一天那些話又算是什麼意思?
他又微微側頭。透過濛濛的白氣看了肖恆一眼。但對方已經身處車內了。
時間還很早。眼下只不過七點鐘而已。
但三個人已經吃完了飯,並且喝了一壺茶。
門口的小籠包已經蒸好,而老闆坐在更靠後的一張桌子上。不安地看著門口這桌人。
李真看了看那些包子,便去問老闆:「平時這時候該來人了吧?」
老闆忙不迭地點頭應了。
那麼……就是封路了?
李真抬起頭。
早上七點鐘,太陽已經升得高高,空氣變得有些乾燥。
一陣微風掠了過來……
李真站起身,閉上眼睛,側耳聽了一會兒。
隨後他微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龐飛鴻,你們兩個去裡面,去廚房裡,把門關上。」
他的語氣變得肅然,又透著森然的寒意。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兩個人一愣,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然後聽到李真冷冷一笑:「肖恆的膽子比我想得要大。」
他走出門去,站在門口的台階上,手指撫了撫那支朗基努斯之槍:「他連人都不想做了。」
「他連人都不想做了」。這句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但下一刻**與龐飛鴻幾乎同時張大了嘴,瞪圓眼睛看向遠處軍車裡的肖恆。
龐飛鴻來自呂宋,那裡聽到的消息比內陸要多些。而**依舊心屬特務府,同樣沒有忘記他們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於是在這一刻兩人同時意識到……
李真說的是,肖恆在某種意義上,似乎已經不屬於人類了。
類種?異種?!
他們兩個人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個「肖將軍」,頭腦當中的記憶在極其有限的時間裡如閃電一般快進、回放,試圖從印象裡找出任何的異常之處。
但最終一切記憶都不那麼真切,兩個人還是一頭霧水。
直到李真再一次低喝:「進去!」
兩個人才在略一猶豫之後往後廚跑去。
而李真盯著軍車裡的肖恆,伸手拉下門口的捲簾門,然後厲喝道:「給我出來!」
兩秒鐘之後,肖恆打開門,站起身。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副官似乎也想要跟出來——他的臉上因為李真那相當無禮的一句話而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怒氣。但他僅僅只探了一個頭,肖恆就隨手將他按了回去。
於是越野車的風擋玻璃上頓時濺起一片紅紅白白的血沫。
不過之後的幾輛車裡,也有人站了出來。但這些人面無表情,異常平靜。就好像泥胎木偶一般盯著李真看。眼眸中目光閃爍。
肖恆冷笑:「現在可以好好談了麼?」
李真抬起手中的槍,朝他一指:「你是門徒?」
對方咧嘴一笑:「是。」
於是李真皺起眉頭。起因是他聞到了某種味道——之前附近都是薄薄的霧氣,鼻腔裡也都是水汽。水汽,青草氣,花木氣。但後來太陽慢慢升起來,微風便也吹過來。
他聞到了一絲極淡的味道。
他第一次見到門徒是在菲律賓。門徒擁有將普通人類轉化為異種的力量。沒有他們,類種只能在有限的範圍裡擴張自己的勢力。有了他們,類種則可以全面出擊。
那時候他們認為自己是「主」。而那個頭腦不大清楚、被極端的狂熱攫住了心靈的門徒為自己弄了一個祭祀。也是在那裡他深處異種的群落,並且記住了他們的味道。
從生理學的角度上來說異種體內的激素分泌旺盛,促使一切生理機能都在瞬間變得強大。於是那些遠比普通人類旺盛的激素便使得他們產生了特別的味道。普通人或許不那麼敏感。但他可以分辨出來。
有相當數量的異種在朝這裡接近。
李真瞇起眼睛向街道另一頭看了看。那裡是西南聯政的一個教學樓。而就在教學樓天台的某處,幾個黑影正攀著牆壁飛速躍下。
李真將視線重新落在肖恆的身上,皺起眉頭:「你是誰的門徒?」
肖恆咧嘴一笑,似乎覺得這個問題相當有趣。他慢慢解開制服領口的風紀扣。說道:「這有什麼意義呢?」
但李真仍然覺得事情相當不對勁兒。他壓抑心中的情緒。看著肖恆的臉:「如果你打算找我送死的話……為什麼之前還打算要我遠離這裡?送你兒子過來又算是怎麼回事?」
肖恆依舊是那句話——
「這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臉上慢慢露出微笑。並且笑意愈發明顯。然後他慢慢脫掉了自己上衣,露出其下結實的肌肉來。
而他身後的那十幾人,眼下同樣掙脫了衣物的束縛。並且伸手在自己的眼睛上一抹——
鏡片被取下,露出了它們狹長的瞳孔。
道路兩邊不再空曠,近百個異種將這條路堵得嚴嚴實實。
李真用了最後兩秒鐘來思考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肖恆今天來這裡……就是為了同自己戰鬥的,之前的一番作態又是為什麼?他可以趁自己熟睡的時候衝進來——偷襲。
他也可以趁自己沒有覺察到異種逼近的時候猝然暴起——雖然他並不認為對方那樣能給自己造成傷害,然而那畢竟是最優選。
但奇怪的是他一直等到了現在。
就好像……
一個念頭從他的頭腦當中生長出來——就好像武俠小說裡,在等待某人體內毒發。
然而,笑話……
他能中什麼毒?
但下一刻他微微一愣。感冒——這反常的症狀……便是「中毒」了?
然而那是什麼東西?!
他是在第一波「來使」——那個上尉和**到來之後才覺得疲憊、才覺得身上有些無力的。如果給他「下毒」的是那個上尉……
那麼那一番話可以理解為是在麻痺他?對方知道他不會甘心忍受此種折侮,還會試圖找到其他方式突破隔離帶?
那麼**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
李真頓時覺得背後有些發涼。但他寧願相信**的去而復還只是一個巧合。
可一切都僅僅是猜測……就是連自己的這種猜測,他也覺得漏洞太多——很多事情完全無法解釋。
於是李真抿了抿嘴,將那些猜測統統丟去一旁。實際上眼下就有一個活口——抓住他便可。
異種對於他而言便如土雞瓦狗,至於門徒,他同樣沒有放在眼裡。
李真低低地喝了一聲。
威壓。上位者,或者說掌控者對異種而言的威壓。他的威壓可以使得異種變成行屍走肉,即便是覺醒者也無法倖免。
出現在眼前的情景本該是異種茫然失措。但令他驚異的是,那些東西只是短暫地愣了愣。隨後他們繼續從口中發出低沉的嘶吼,慢慢逼近過來。
這些異種不像他從前看到的那樣高大魁梧,相反的,他們只比正常人類略高一點點,面目也沒有那麼猙獰。至於肖恆……
作為一個門徒而言他實在太過接近人類,或者說,他看起來就是一個人類。
路西法將清清轉化成了門徒。清清在做出選擇的時候試圖保留自己身為人類的面貌。然而即便是做出了那種選擇,她看起來也有些與眾不同。
那麼眼前這些傢伙又是怎麼回事?
滿頭的霧水。
李真覺得自己變得焦躁起來。一切都顯示他似乎跳進了一個陷阱當中,而這陷阱甚至是連肖嚴也並未覺察的——自己或許是「獵物」,而他同樣充當了一個「餌」的角色。
該死。
不過既然是陷阱……
那就打破它。曾經有不少人將自己當成「獵物」,而那些人最終都會付出慘重代價。
李真抬起頭,振了振手裡的這柄槍。
朗基奴斯之槍、命運之矛。類種口中的無上利器、可怕的鎮壓工具。
而今他就要瞧瞧這東西的真正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