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兩邊是延綿的原野,極遠處有山巒隱隱約約的輪廓。
道路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而荒草從路邊的縫隙之中探出頭來,似乎打算橫越這段四車道的路面。
倘若在一年前的話這裡會有川流不息的車輛——車子裡面的人不會有心情看兩邊的風景,也不會有心情看路盡頭的山巒。那時候每一個人都忙碌而充實,依靠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從此處抵達彼處,經過短暫停留之後再奔向更遠處。
但現在,就只有一輛自行車而已。
那種堅固結實、卻模樣土氣的老式黑色自行車。不像那些售價動輒數百金元的高檔貨那樣有人體工程學之類的裝置兒,也沒有什麼變速齒輪。它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鐵架子、兩個輪子,還有鏈條、車鈴。
無論哪處出了問題,都能很容易地找到合適的配件。
李真騎著這麼一輛自行車,在大路正中飛馳。風從耳畔呼呼吹過,衣衫被刮得獵獵作響。真是飛一般的感覺。
他瞇起眼睛往前邊看去,發現遠處漸漸出現一個人影。
這倒是新鮮事——這段路已經深入郊區,他四天以來總共也就只見過三個人而已。加上前面這一位是第四個。
不過看見那個人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一件高中時代的事。
這些天從前的那些記憶如潮水一般翻湧,一件接一件浮上心頭,似乎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填補其間那幾個月的「空窗期」,讓他更深刻地瞭解,從前那個李真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時候他剛剛上高一。原來的初中同學分了班,有人在城東讀書,有人在城西讀書。某天他和前面那個人一樣走在路上的時候,發現道路另一邊,他的一個初中同學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徐徐而過。
那人從前是個書獃子,眼下卻穿了一件籃球衫、赤裸著胳膊,自行車前頭的車筐裡還擱了一隻籃球。
那位見到李真爽朗地一笑,然後似乎打算展示自己的車技。
於是他就放開手、抱在胸前,相當氣派地仰起頭。接著車筐裡的籃球滾了一下子。
車頭就陡然一歪,他連人帶車撞在路邊一棵樹上。
當時他為這事兒笑了好久,一直記到現在。於是眼下想起這件事,就令他情不自禁地在經過那人身邊的時候瞥了一眼。
竟然是個姑娘——說不上漂亮,但膚色很健康。她一個人走在這段路上,身後背了個大包裹,頭上戴一頂遮陽帽。上衣被繫在腰間,只穿了一件淡粉色的t恤衫。
原本只是淡淡一瞥而已。
但李真從那姑娘的眼神裡看到了驚詫——他沒有在意,飛馳而過。
在他想來這位或許是在報紙上見過自己的樣子,現在親眼看見了,有些詫異。這段時間他遇到的人裡面大約每十個就有一個會稍顯疑惑地皺起眉頭。
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不單單是因為身後傳來了隱約的呼喊聲,還因為他意識到,那才那眼神有些奇怪。
不是從前遇到的那種單純的「詫異」,而是在「詫異」裡帶了些「疑惑」和「驚喜」。
於是他微微皺眉、減速。手閘發出長長的「嘎吱」聲,他停了下來。轉頭一看,那姑娘一路小跑追過來,氣喘吁吁地喊:「哎,還你錢!」
李真一愣——還錢?
他疑惑地皺起眉頭。那姑娘已經跑到她面前,自來熟地將背包從背後扳過來、擱在他後座上,一邊在裡面掏一邊說:「奇怪啊你,你不是走到前面去了麼?又繞回來了?」
李真沒說話。
那姑娘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抽出一沓金元來往他面前一送:「喏,昨天我攢夠了錢了,還你。」
他從自行車上跨下來,上下打量這女孩。
對方疑惑地看看自己:「怎麼啦?」
李真想了想:「你見過我?」
女孩歪頭看他:「你……不會吧?我沒認錯啊。一般人不會長得有你這麼、這麼……」
她沒好意思把接下來那個字說出口。
於是李真意識到,或許她見到的是另一個「自己」。他笑起來,並且一拍自己的腦袋:「哈,我差點兒給忘了,時間過得太久了。」
「才四天嘛。」女孩撇撇嘴,「貴人多忘事。」
四天前。李真在心裡微微點頭。他相當自然地接過那錢揣進兜裡,笑笑:「我在後面落了點兒東西。」他往路那頭指了指,「就繞回去了。」
女孩將背包重新背上去,歪頭打量他:「你今天氣色倒是好了不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好像都快愁死了。」
李真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起來,女孩同他並肩。他想了想,問道:「那你猜猜看我上次遇到什麼事兒了?」
女孩看他一眼,又撇撇嘴:「其實你這人真怪啊。上次你還說有個朋友去世了很不開心,現在又跟沒事兒人似的。」
李真一愣,心裡跳了跳。
一個朋友?去世了?
他本能地想起沈幕。
另外一個自己,也知道這消息了?
從那天下午到現在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眼下他行至陝西省境內。搭過擁擠的柴油公交,一個人靠腳步行過,也遇到過順路載了他一程的樸實農民。從北方入境到陝西的話,這條路算是必經之路之一。這意味著有人的動作比他快。
而那一個自己……
似乎有點兒出乎意料。
他借錢給這個女孩。六個月前的自己不會在意這種小事情,即便遇到有人攔路搶劫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因為那是類人之間的齷齪事……他看得很淡了。
然而那一個「自己」表現出了相當的人性,甚至幫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是不是自稱李文的那一個?
他勉強笑了笑:「總得想開點嘛。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得向前看。這世道……」
「好吧,就當你想開了。現在呢?打算往哪兒去?」
李真無奈地皺眉——那一位究竟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同這姑娘混得相當熟,差一點兒就把什麼都說了。他想不明白那一位在搞什麼,但自己當然不能同她開誠佈公。於是笑了笑:「那麼你呢?你還有什麼打算?這種時候一個年輕女孩子在路上走可不太平。或許再走一段路就遇到打劫的了。」
這倒是實話。他在平陽的時候,市區裡的社會還算穩定。畢竟那是帝國的北方重鎮,附近還有北方基地彈壓。可一離開平陽市區他就發現眼下帝國境內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樣「井然有序」。
鄉村還好,基本能夠自給自足。但一些稍微偏遠些的城鎮,情況就相當不樂觀了。要麼就是人口都流向能夠提供配額食品的大城市,要麼就是在守在那裡苦苦掙扎。
帝國在同異種作戰,軍費開支巨大。然而絕大多數人失了業,純靠人工協作的製造工廠還沒有大規模普及——因為熟練的技術工人同樣是瓶頸。
但稅收標準並沒有因此降低——因為戰爭實際上就是在燒錢,無論這戰爭究竟是為誰而戰。
所以出現了相當有趣而無奈的一種情況——某個鎮的居民為了少納稅,投票將他們的鎮議閣給解散了。議閣一解散鎮政府就被解散掉——於是下轄的消防局警察局等等機構統統消失不見……那鎮子眼下處於無政府狀態,直接歸市裡管了。
他到那裡的時候正遇到鎮子裡起大火。據說是因為有兩伙人械鬥,將火給點燃了。可是市裡來的警察還騎自行車走在路上,消防局裡也沒人滅火,於是大火將兩條街道燒得乾乾淨淨,人們的嚎哭聲幾乎傳遍了全鎮。
對這種事情他無能為力,只得離開。他臨走的時候還聽鎮子裡的人在商議是不是再把議閣給重組起來,不再這麼折騰了。
其實糧食倒未必短缺到人人都吃不飽飯的地步——帝國的存糧號稱可以支撐全國人口食用六年。但一方面,大家都不知道這極光還會持續多久,還有多久才能恢復生產力,因而在謹慎地節糧。
另一方面……
實際情況未必就真如他們所說,能「支撐全國人口食用六年」。也許有的儲備倉早就空了——早就被蛀蟲搬空了。
在這種情況下,公路兩邊出現了不少流匪。他們三五成群,手持各式武器,專門設置路障打劫偶爾路過的車輛,或者行人。
地方警力無暇顧及全境,那些人便越來越猖獗。他曾經在路上遇到兩撥,人數不多,都被他有驚無險地收拾掉了。其實他更希望自己遇到的是能力者,而非持有遠程武器、又身強力壯的普通人。
女孩聽了他的話之後微微一笑:「我啊,繼續旅行唄。以前每天忙得要死,到了這種時候別人就是愁得要死,我呢,是閒得要死。所以趁這個機會遠足——去拉薩。一旦哪天來電了,再想找這樣的機會可就不成了。」
她說著,又拉了拉自己的背包帶。兩條寬大的帶子深深勒進她的肩頭,看起來相當沉重。(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