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松站在紅色的天幕下重新想起這段對話來。也是因為這段話她來到了菲律賓——一方面因為全球的戰事都很激烈,執行官大量派出的確是常態,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位先知提到過的「相互影響」。
她不知道自己所觀察的那個結果會以何種方式實現,更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像對方所說的那樣進行了干擾。然而恐懼與憂愁攫住了她的心,讓她深深地歎了口氣,又慢慢走回屋子裡。
貓還在睡覺。
今夜似乎注定將會相當平靜。
張可鬆脫去外衣、熄了燈,躺在床上。花狸貓被她擠了一下子,不情願地往外挪了挪。等她躺好了,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挨挨蹭蹭地擠到她身邊,一轉頭、一伸腰,將自己拉成一張弓,再次舒服地睡著了。
黑暗裡有輕微的呼嚕聲,還有細微的呼吸聲音。
過了四個小時,已經到了後半夜。整個三寶顏廢墟都變得疲憊起來,就連城頭的士兵都覺得眼睛有些乾澀——畢竟沒有遠光燈,他們不得不時時瞇起眼睛努力往更遠方看起,以期能夠發現有可能會出現的敵人蹤跡。
但絕大多數人習慣性地相信這種時候應該一如既往的平靜——白天才剛剛清剿了兩個異化者,按照常理來說下一波人會在兩到三個星期之後到來。
起了夜風。
也的確快到雨季了。雨季必然伴隨著強風或者颱風——這個星期裡每天晚上都有大風吹過,吹得城頭的燈火搖搖晃晃,有的時候還會吹熄海岸邊的燈組與近海海面上的浮燈。
從前三寶顏的那個臨海小碼頭已經被一圈高大的圍牆取代,圍牆上有鋼鐵的閘門。守軍在圍牆之後開了一道渠,搞成了類似船塢的東西。「船塢」裡有四條柴油動力的武裝巡邏艇,但今夜也都安安穩穩地待在避風港裡,只在外圍示警的時候才會打開閘門、進行海上作戰。
風越來越大,海面上的浮燈開始搖晃。那東西是用螢光材料製成的,並不畏懼海水。然而今夜……
忽然有一整排浮燈消失了。
城頭的守衛者注意到了這點異常,當即警覺地舉起望遠鏡向海面看去。
一個陰影躍了起來——三米多長的身子,白色利齒在天幕的紅光下熠熠閃耀。
「搞什麼,這個你也吃?」士兵放下望遠鏡低低地喝罵了一句。那是一條巨大的鯊魚,不知道發了什麼瘋跑進警戒區,將一整排浮燈都壓到水下了。按理說這種時候應該拉響警報派出巡邏艇重新佈置防線,然而士兵在看到第七條鯊魚躍出水面的時候改變了心思。
今晚風很大,浪頭很高。四艘巡邏艇都是小型艦,不會比一條漁船大多少。在這種情況下衝進鯊群出沒的海域,搞不好就得出什麼事兒。
士兵是一個中士,原本只是單純的執行者。但今晚他想得多了一些——站在指揮者的角度考慮。便是這種心思讓他放下了快要接觸到警鈴的手,又往海面上了幾眼。
鯊群在水中游來游去,或許是被排進海水裡的生活垃圾吸引了吧。
不過這沒關係——有了這些鯊魚,敵人也不可能從水裡潛伏過來。
他這麼想著,又將身子縮回身後用磚頭砌成的小小崗亭裡,摸出一隻香煙點著了。
煙味兒在空氣當中瀰散開來,士兵瞇起眼睛朝遠處看了看。心裡終究有些小小的自得——他覺得自己的處置措施很恰當、也許明天會得到獎勵。
但他沒有發現其實那些鯊魚的游動路線相當規範——就好像一隊經過訓練的海豚的在表演節目。它們幾乎是排成一個方陣、不斷躍出水面,將浮燈壓到海面以下……然後由另一條鯊魚一口吞進去。
浮燈不是鮮肉,吞了幾隻之後鯊魚慢慢沉入海下。
但風愈發猛烈了,海面上揚起一人多高的海浪,即便鯊群的蹤影都被風浪遮掩起來。
半個小時之後,一個人頭在城牆之下的海面上浮現出來。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乃至第二十六個。
一共二十六個突襲者。
城牆被修建的時候考慮過眼下的極端狀況——敵人突襲至城牆腳下,試圖攀援上去或者突破進去。
因而當初的標準是按照修建水壩的標準來的。
新型複合材料構建堅實的骨架,再用巨量的混凝土澆灌出厚重的牆體——十米厚。在所有電子設備失效的情況下很難有什麼力量能在短時間內摧毀它。而一旦城牆被**轟擊發出巨大聲響,各處的守軍便會蜂擁而至,將入侵者攔截在高牆以外。
這當然是針對普通人。還有能力者在牆後待命,以超能力應對敵人的超能力。
緊貼在牆下的二十個人似乎的確無能為力。
直到另一個人也冒出頭來。那人穿戴著笨重的潛水服,似乎相當虛弱。他費力地爬上岸,在另外兩個人的幫助下擺脫身上的束縛——這是一個身形瘦削,彷彿走上幾步便會撲倒在地的傢伙。
突襲者們都是異種最常見的容貌——臉上有細小的鱗片,獠牙的齒尖從唇角探出來。眼睛是橘黃色,中間一道細細的瞳孔。只是現在光線昏暗,瞳孔已經擴得極大,就好像整只眼睛都是純黑色,
他們肌肉發達,青筋裸露,指甲好像鋒利的鋼爪,足有半米長。
但那個瘦弱的人……看起來卻真的是個人。
只是瘦得恐怖。就好像長年累月沒法兒填飽肚子的非洲難民,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膚緊貼在骨骼上。然而身邊那些見到普通人便會發狂的異種卻對他顯得相當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幫他脫下潛水服的時候異種的指甲劃破了那人的手臂。而這個面目蒼白的男子竟然就揚起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聲響被浪濤聲遮掩過去。挨了打的異種沒有暴怒,反倒恭順地垂下手。
那人按了按手臂上的傷口,虛弱卻蠻橫地推開身前的幾個傢伙,一直走到城牆之下。
向上看是微微外凸的牆體,足有二十米高。身後則是黯淡而狂暴的海面,不時有浪頭拍到海上,浸濕入侵者的衣服。但覺醒了的異種無懼這種程度的風浪,反而排成人牆將男人圍在中間,為他阻擋寒風。
城牆很高、很堅固。但就是因為它的高度和弧度,這些人被牆壁的「肚子」遮掩下來,便是有人往下看也看不真切。
瘦弱的男人摩挲著牆壁。高牆建成已經快有一年多,牆根生長了潮濕的苔蘚,甚至還有些貝類攀附其上。
但他不以為意,倒像是在撫摸老情人的肌膚。
兩分鐘之後,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而後,城牆開始消失。
沒有哪個詞兒能夠更加恰當地形容眼下的狀態——消失。
沒有簌簌落下的碎末,也沒有裂紋甚至解體的過程。好像有一層圓形的罩子以這個瘦弱的男人為中心緩緩擴散開來,那無形屏障讓開了周圍的二十六個異種,然後碰觸到了牆面。於是混凝土的牆體出現了一個半圓形的陷坑,原本填滿了陷坑的部分而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陷坑繼續擴大,牆體無聲湮滅。
甚至正好站在他們頭頂崗哨上的那個中士也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顫動。
直到他再次站起身,習慣性地朝牆下看了一眼。
原本應該像是一層呼啦圈一樣的「牆肚」竟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月牙形的缺口。透過這個缺口,哨兵看見了二十六個面目猙獰的異種,以及被他們圍在中間的一個男人。
那男人揚起蒼白色的面龐朝他微微一笑。
罩子猛然暴漲,哨兵還沒來得及發出警訊,整個人也消失不見。
長長的牆體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半圓形「城門」。這門足有五十多米寬,向內便可看到三寶顏市的廢墟。
正中間的男子悶哼一聲。城門再次擴大,將牆體徹底截斷。
一個直徑達到了百米的圓形罩子將他們保護起來,然後這男人邁開腳步,向城內走去。
所過之處一切無聲消失,地面好像被利刃切割過一樣平整。
五分鐘之後,移動崗哨才發現這裡的缺口。他在剎那的極度震驚之後當即奔向最近的一個哨卡,不顧對方的詢問按響警鈴。
三分鐘之後牆頭一片璀璨光明,而城內響起第一聲槍響。
但也僅僅是一聲,轉瞬即逝。
發生在三寶顏的槍響的確算是「第一槍」。
因為在長長的海岸線另一端,帝國駐軍基地同樣迎來了一波入侵者。
當第一枚炮彈在基地外圍落下、掀起沖天土浪、發出巨大轟鳴聲的時候,每個人都意識到這並非敵人的慣例騷擾,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全面戰爭。
沉沉的海面上、翻湧的風浪間,無數條船隻的身影浮現出來。有大型的、可以供炮火發射的漁船,也有更小的、在風浪中似乎即將傾覆的小舢板。它們的共同之處便是每一條船上都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人影比普通人更加高大、微微佝僂著身軀,彷彿躍躍欲撲的嗜血猛獸。
海岸線上的炮兵陣地當即開始反擊,起先只有零星的炮火炸落在密集的船隻當中,將大群大群的異種送進海底。然後便是更加猛烈的集群炮火,海面上頓時出現一整片沖天巨*。
但夜色更加濃重的海水當中敵人的數量似乎不計其數,各種類型的船隻前仆後繼地向海面衝鋒,還有異種們憤怒的嘶吼聲。
匆匆趕來的前線指揮官只從望遠鏡裡看了一眼便失聲驚呼:「怎麼可能?!」
的確不可能。極光發生之後,之所以人類能與類種僵持一年便是因為那些被感染的「異種」的局限性。
絕大多數的異種由普通人變異而來,無法脫離類種的庇護。一旦離開那個範圍便會因為透支生命力而七竅流血,抽搐著死去。
只有極少數的「覺醒者」——那些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一定智力的異種才能像人類當中的能力者一樣,自由離開感染區,以不遜於一個b級能力者的素質進行作戰。
曾經有人將那些普通的異種比作《生化危機》系列影片裡的「喪屍」。但在大多數瞭解他們的人看來,這些東西雖然單體戰鬥力比喪屍強悍,整體上卻並沒有它們那樣可怕。
他們僅僅是變異了的人——生命力強大。但過重的傷勢和過多的失血也會導致他們死亡。最重要的是,這些傢伙只能待在淪陷區——只要類種不出現,普通人就不會異化。
可眼下的情景顛覆了人們的認知——不可能有這麼多的覺醒者。也就是說異種離開了他們的感染範圍,開始自由行動了。
剎那的震驚之後指揮官開始組織反擊——他們原本就做好了充分準備要收復太平洋上某個被覺醒者佔據的小島,武器彈藥的儲備相當充足。
於是海面與海岸的交界處一片火光通明,隆隆的炮聲在夜幕下傳出十幾公里,就好像天地之間忽然響起滾滾悶雷。
但現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信息交流極度發達的時代,總是有很多人無法知道海岸邊正在發生的事情……
例如距離海岸四十多公里處的一個小小村落。
村子已經被廢棄很久了。從前這村子周圍都是香蕉園,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導致了大批的難民潮,慌亂奔跑的人們還沒有弄清楚他們逃命時在三寶顏發生的事情,於是將市區裡的恐怖景像一傳再傳,最終演變成了世界末日已經到來的版本。
流言的傳播速度極快、範圍極廣。以至於曾經居住在這裡的十幾戶人家驚慌失措,收拾了細軟之後便跑向北方,以期遠離那片可怕的土地。
主人離開之後這裡又遭到逃難人群的蹂躪,以致於房屋傾倒、蕉林盡毀。故主再回來的時候發現家園不再,又因為極光導致的交通、通訊不便,不得不遠離此處,前往附近人口更加密集的城市。
於是這裡就沉寂了很久。
但再仔細觀察的話,卻會發現有一間房中卻有一點搖曳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