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三十五分。
天還未亮。雲層被圓月鍍上一層亮銀的光芒，就彷彿一片延伸至天空盡頭的無邊海洋。這裡是距離地面十公里的同溫層，溫度已將近零度。
雖然此處仍屬大氣層的底部，然而星辰都顯得額外璀璨。一整片廣闊的空間寂靜無聲，就連飛鳥都不會試圖挑戰這種高度。
然而……
雲海裡忽然爆出一團水汽。一個人影破空而出，從雲海當中躍起，又一頭紮了進去，無影無蹤。
但畢竟留下了痕跡——一長條霧氣沿著她的去向擴散，化為一條寬達幾十米的錐狀雲。
另一個身影銜尾直追，身上濃重的火光閃耀，令一大片雲層沸騰翻滾起來。他發出咆哮與怒吼聲，掌心明亮的電光直擊前方的身影，卻被對方靈活地躲避開去。於是殘餘的電蛇在濃重的雲霧當中翻轉扭曲，就好像一場狂風暴雨即將到來。
火焰驅散了身上的寒意，雙翅以更快的頻率急速振動，在已經變得稀薄的空氣當中為那黑色的身軀提供強勁動力。
而這身體——
四肢的關節處都已佈滿了猙獰銳利的骨刺，宛若來自深遠地獄的太古魔神。
前方一大片冰晶飛射而至。但追擊者揚手灑出一整片火光，冰晶頓時化作升騰的水汽，又被他高速運動的身軀拉成一長條白色雲霧。
然而冰牆又在前方出現，他毫不猶豫地撞碎了它們。
於是陷入一大片湍急紊亂的氣流之中。烈風咆哮，幾乎掀翻了他的雙翼。但追擊者悶哼了一聲——
身軀陡然消失不見，又出現在前方十幾米開外。
可連環陷阱還未結束——就在他出現在那片空域當中之後，雙翼忽然失去了空氣的依托。身體裡的血液瘋狂湧動，就好像忽然被極度高溫加熱，在下一刻就會沸騰起來。他立即死死地閉上眼、緊抿嘴，靈能再次發動——
接連兩次閃現跳躍，又脫離那那一片真空區域，身影在略略下墜之後急速拉升，向更前方的那個人影怒吼：「你跑不了！！」
北川晴明回頭看了他一眼。
而後感到了來自心底的寒意……
他的模樣，又變化了。
變得更加猙獰可怕，那幾乎就是亞當的樣子！
平陽之夜時她曾與亞當短暫地對峙過一陣子——那時候那東西便令自己感到了震撼。那是完全不屬於人類的氣息與威嚴，帶著冰冷而殘忍的意味。
可如今她又從李真的身上體驗到了那種感覺——毫無疑問現在的他比當時的亞當更加強大！
只有那一個辦法了。她在心裡低聲說道。
如果那裡還無法令他重新清醒過來……也許這個人真的是沒救了。
然而睡意也同時襲來，意識變得有些模糊。北川晴明心中一跳，掌心一柄冰刃成型，接著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左臂狠狠一拉——
一長條翻捲的傷口出現在手臂上，鮮血橫流。
強烈的痛楚令她精神一振，再回頭時發現李真又進行了三次跳躍，距離自己已經不足三十米。她當即再次進入超音速狀態，在空氣的尖聲呼嘯當中甩開了他。
現在唯一要擔心的就是……自己或者李真，有一方的體力無法堅持到那個地方。
實際上他們兩個一追一逃，已經飛行了半個小時。她偶爾會俯衝下雲層查看——上一次的結果是，他們的身下是浩瀚的大洋。如果方向沒錯，現在他們就在太平洋的上空。
於是她再一咬牙，向前方加速飛行。
大片的雲霧在她身後變成尖銳的冰錐，然而那些冰錐也僅僅是為李真帶來微不足道的困擾而已。他強悍的身軀直接破開那些對於普通能力者而言足以致命的武器，挾著滿身風雪高速掠過雲層，所過之處風雷滾滾，電光四射。
前方忽然傳來嘯響。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抬頭看過去。
而後發現一架巨大的白色飛機正在雲層之上緩緩挪動。
的確是挪動——在他們看來。
那架客機斜飛而來，正處於北川晴明與李真之間——這種事大概從未有人經歷過：該是飛機為人讓路，還是人為飛機讓路？
北川只來得及在心裡叫了一聲不好。她早已越過客機的飛行航線，處於前方。然而按照那架飛機與李真的速度……
他們要相撞了。
實際上她幾乎能夠看到舷窗裡的幾張面孔。一些人仍未睡去，或者已經醒來。而其中一兩個顯然也發現了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雲海之上，竟然有……兩個
人！？
李真憤怒地嘶吼了一聲。現在他的意識之中有一件事：追上那個人，拿到那枚卵。
然後……融合它。
那是與眾不同的東西。是獨一無二的東西。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而它已經壓抑了太久。
於是眼前的一切都是障礙——應當被清除的障礙。
沉悶的嘶吼聲從喉嚨當中爆發出來。身體在空中做了一個弧形機動，與那飛機並駕齊驅。機身帶起的狂暴氣流幾乎要將他的雙翼折斷，然後那羽翼發出延綿不絕的嘎崩脆響，數根粗大的骨刺從翅身伸展出來。而後他一頭紮了下去，掠到機翼之下——餘光當中看到舷窗一個人類的臉上露出驚恐莫名的表情，扭頭大叫，又手忙腳亂地取出手機。
然而他已經來到機翼下方，雙掌攀上了巨大的渦輪發動機。烈焰乍現，火光洶湧。發動機的表層當即被融出巨大的孔洞，滾滾濃煙隨著火焰一齊噴發出來。
他發出快意的狂笑聲，身體從前方越過，又攀上了第二組發動機。
但就在此時身後的火光與濃煙一齊消失不見，寒冰凝結的沉悶聲響延綿不絕——被他破壞的發動機已經裹上了一層厚重冰殼。而後一個巨大的錐狀物繞了一道弧線自他眼前一閃而過——那是卵！
本已陷入狂亂狀態的意識終於暫時地清醒過來，李真當即捨棄了手裡的東西，惡狠狠地撲過去。
隨著那枚卵一同墜入雲層。
破空的風聲裡，傳來北川晴明忍無可忍的厲喝：「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麼？！」
李真微微愣了愣。
心底某種情緒一閃而過……愧疚或是驚懼？
然而轉眼之間又被洶湧的怒意淹沒。他再次鼓動雙翼撲擊而下，下方浩瀚的大洋如同一整塊深沉的玻璃迎面而來。
會當擊水三千里。
倘若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無疑便是狂飆在大洋之上的這兩位。
北川晴明開始有意識地下降高度，直到緊貼浪尖。
太陽在海平面上露了頭。他們追追逃逃，持續了將近一個半小時。而北川晴明從不知自己可以保持高速狀態、飛行得這樣久。
晨光微曦，整片海面波光粼粼。橘紅色的陽光將海浪鍍了金，就彷彿一大片廣闊無垠的油畫布。她能感覺到溫度已經明顯升高了——儘管身體被氣流包裹，然而吹拂而來的都是暖風。天際的雲彩被朝陽渲染成大塊大塊的黃玉，海鳥的悠長鳴叫隨著海風拂過耳畔……
這是令人不忍移開目光的勝景。
如果不是身後還有人追擊的話。
但她已經開始搜尋記憶當中的那個地方，那座島。
前一次登上那座島的時候她十一歲，陪伴她的是孫慕然。他們乘坐一艘遊艇，從大連港出發，在靈能的助力下航行了兩天三夜，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清晨看到了它的影子。
然而自那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因為那島……
令人覺得恐懼。
當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視聽的能力、思考的能力時會是什麼感覺？
那麼當一個能力者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一直引以為傲的異能或者靈能時，大抵也是那樣的感覺。
那座島有「魔力」。一旦踏足其上，那麼……
北川晴明向後看了看。
李真的雙翼拍擊海浪，臉龐被朝陽映襯得金光燦燦。然而那金光之下卻是桀驁與暴虐的神色，彷彿天地之間的戾氣集與一身，恨不得毀掉擋在眼前的所有東西。
他應該也感到疲倦了吧。
至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進行那種連續「跳躍」了——倘若那原本是上野觀柳的能力……他竟可以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吸收它、領悟它？！
這是什麼樣的怪物！
而後她就看到海平面上，那深綠色的身影露出了頭。
於是北川晴明毫不猶豫抬起手，將那枚被堅冰包裹著的卵召喚到身前。
氣流攀上冰層表面，狂暴澎湃的力量開始積聚。被冰雪包裹著的那枚卵竟然開始微微閃耀——從淡淡的紅芒到更加鮮艷的紅色。它甚至……第一次發出了輕微的利嘯。
然而那聲音並非暴虐凶殘，反倒多出幾絲淒慘的意味。就好像這東西，也在畏懼那座島。
北川微微鬆了口氣。
倘若這卵也對這座島有反應的話，那麼李真……定然同樣有反應！
她鬆開了手。
身前一聲轟鳴巨響，「卵」宛若一枚炮彈，射向遠處的那座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