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昭然微微皺眉,似乎並不喜歡沈幕的這種態度。但父親沒說什麼,他也不好開口。
沈幕繼續說道:「應公,我搞的是統一量子論啊,如果這個體系由我建立起來了,那完全是、那完全是……」他激動地搓著手,臉上的愁苦神色統統消失不見,似乎一提到自己的研究便沉浸到令一個世界、而自己就成為了那個世界的主宰者,「那完全是科學史上的奇跡!我會和牛頓、愛因斯坦齊名!我會把整個人類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推進一百年!一百年啊應公!」
但實際上,激動的似乎就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因為其他四個人都弄不清楚他究竟在說什麼。量子力學李真是知道的,那是極深奧的東西。但是和相對論或者經典力學不同,那種理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相對成熟的體系,正有不少頂尖的科學在那條道路上艱難前行。
而此刻沈幕所說的「統一量子論」,按照李真的理解,就是一個完整的、能夠自洽的量子力學體系。
這東西……他能搞得出來麼?
他不是什麼世界知名的學者,也不是什麼國內知名的學者,甚至還只是個副教授——看起來窮困潦倒。眼下似乎連研究經費都沒有,在外面租了個房子作為自己的實驗室。
若非見到他的衣著確實寒酸,李真幾乎要懷疑他是一個騙吃騙喝的騙子了。
應紫陽微微歎了口氣:「雲台,搞研究是件好事。但不是你這麼個搞法。你先得把自己給安頓好,然後才能談得上一心做學問。昭然說的我聽明白了,他的確不是故意為難你。別說是他,就算是我也沒法給你打這個招呼。你搞的這個事情,短期裡沒有什麼收益,對不對?」
沈幕想要說些什麼,但應紫陽擺了擺手:「你應該比我這個老頭子瞭解現在國內的學術環境。你們學校能讓你搞這麼久,就連我都驚訝。112工程針對的不是你這類項目,別說是你的私人研究,就算是你們校內的項目,這筆款子也落不到他們頭上。」
沈幕的臉色暗淡下來。他動了動嘴,沉默好一會兒,苦澀地笑了笑:「學術環境……應公。這個我當然懂。可是基礎理論總得有人搞吧?沒有基礎理論,什麼都是空中樓閣!現在就算是做出花來又能怎樣?一切都在原地踏步!我這個人,我這個人……」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應紫陽面前,直愣愣地看著他:「我這個人,沒有什麼追求。您說要我把自己安頓好……應公,我現在是沒那個精力去做那些事情的。我這輩子注定要獻給我的這個理論的,我不求大富大貴,也不求什麼傳宗接代,我只想做好一件事。做好這件事,我也算是對得起自己的祖宗,對得起沈家這個姓氏。我只求您一件事,我……」
他忽然哭了起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在四個人面前哭起來令人驚訝。然而更加想不到的是,就在下一刻,他跪下了。
膝蓋磕在木質的地板上,噗通一聲響。
應紫陽一皺眉:「雲台,你這是做什麼!」
「我只要十萬塊,應公,我只要十萬塊。」沈幕咬牙哽咽著說,「十萬塊,我就能搞出來!」
李真微微動容。如果說之前他還覺得這人不可理喻、毫無尊嚴、執迷不悟的話,那麼這個時候,他之前的印象就都統統消失不見了。
雖然他還弄不清楚沈幕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他的那套理論究竟是正確的,還只是自己的癔想,然而……一個人能夠為那麼一件事放棄自尊,在應紫陽的面前跪下來……這種難以想像的執著與隱忍就足以令人欽佩了。
更何況他似乎的確是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他心中的那個事業。遼吉大學是北方聞名的高等學府,作為一個副教授,他本應是過著那種富足平和的中產階級的生活的。再加上有應家源源不斷地資助,但凡他動些腦筋,眼前早就是一個令人艷羨的成功人士了。
然而他似乎將自己所能拿來的錢統統投進了他的事業當中。
於是至今孤家寡人,甚至連壞掉的眼鏡都捨不得換。
這樣的人,嚴格來說,的確是有些精神不正常的吧。不過這是可敬的偏執。比起那些一輩子茫無頭緒、庸庸碌碌的人來說,或許他更能體會得到生命的真正意義。
沈幕跪在應紫陽的身前喃喃地說些什麼,但與哽咽聲混在一處,聽不大清楚。
應昭然走到他身邊試著將他拉起來,唉聲歎氣:「雲台,你這是做什麼,有事你起來說,這成何體統!」
然而沈幕抽抽噎噎地跪在那裡,衣服被扯開了一半,就是不起。
李真握了握拳,站起身:「應公。您就……答應了他吧。」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樣做很不恰當、甚至可以說是無禮。十萬金元不是小數目,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巨大的財富。但若是應家,想必不會缺那些錢。
他也是可以理解應紫陽的。所謂救急不救窮。搞科研是一個無底洞,即便應家財力雄厚,也定然沒法支撐一個聽起來這麼龐大的項目。實際上他們已經做得相當好了——無論兩家之前有什麼樣的淵源,到今天這位老人不但資助了沈幕的學業,還一直支持著他搞這樣的科研——完完全全就是將他當做一個極親近的晚輩來看的。
兩者似乎都沒有錯。
但他還是被眼前這個落魄的男人那種執著的精神感動了。
李真說了話,應紫陽與應昭然都微微一愣。他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熱——這種借花獻佛的事情總不大光彩,更何況自己是第一人與人相交。
沈幕也有些發愣。他扭頭看了看李真,使勁兒抹了把眼,卻又不小心將眼鏡帶了下來,於是便用發顫的手去地上摸索。這情景看得李真心裡發酸。
於是他繼續說道:「應公。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歐非幾何這門學問。」
誰都沒想到會是李真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應紫陽的神色略微舒緩了些,低聲道:「你說說看。」
「歐非幾何這東西是三百多年前被人提出來的,之後也有一些著名或者不著名的科學家在研究——研究它究竟有什麼用,但是一直毫無頭緒,人們弄不清楚,這門學問究竟可以做什麼。」李真用憐憫的眼神看了看沈幕,「之後的一百七十多年也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於是大家覺得那只是毫無用處的理論遊戲而已。但是之後,愛因斯坦出現了。他提出了廣義相對論。而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就是歐非幾何,和由此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
李真微微頓了頓:「所以我想說……一些東西雖然眼下看起來無用。但也許……不代表以後無用。再退一步說,可能這位雲台兄的確是走進了某個誤區。然而我還是希望您,能給他最後一個機會。男人應當一言九鼎,有了這十萬,倘若他還是沒能搞出什麼結果,也就該像您說的那樣,考慮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了。」
沈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微微一愣之後忙不迭地點頭:「對,應公,這是我要的最後十萬,倘若我還搞不出什麼結果,我沈幕發誓,下半輩子賣腎賣血,也把這些錢統統給您還上!」
應昭然喝了一聲:「雲台,你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我們什麼時候要你還過東西?」
應紫陽沉思了一會兒,歎一口氣:「雲台,你起來吧。」
沈幕一愣:「應公,真的是最後十萬……」
李真只得苦笑著說道:「應公已經答應你了。」
沈幕這才眨了眨眼,從地上站起來,連衣服也顧不得整,站在原地搓著手:「這……這……」
「要謝就謝子文吧。」老人搖搖頭,「給你這十萬,讓你了了自己的心願。搞出來了你再來見我。若是沒搞出來,就等你什麼時候成了家,什麼時候來見我。在此之前,我不許你再踏進應家半步。」
沈幕怔怔地站在原地。剛才的喜悅因為老人的這句話再次消失不見。但片刻之後他重新戴上眼鏡,緊緊抿著著自己的嘴,向應紫陽深深鞠了一躬,說道:「應公的大恩大德,雲台,永世不忘。」
而後轉過身,又往李真鞠躬:「子文兄的恩德,雲台也不敢忘。」
李真不敢當這個禮,微微側了側身。
隨後沈幕深呼吸一口氣,昂首闊步,走出了門。
老人一直目送著他。在門被重新關上之後,疲憊地歎了口氣,喃喃自語:「沈家啊。沈江南的後人……怎麼就落到如此地步。」
應昭然輕聲道:「父親安心吧。好歹,雲台的人品是可以的。」
「斯文掃地!」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應紫陽似乎更生氣了,重重地一拍扶手,「男兒膝下有黃金!」
應昭然就只能搖搖頭,歎口氣。
然而這些話聽在李真的耳中,卻令他愣住了。沈江南的後人?
難道他們說的沈江南……是沈默,沈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