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昏暗的大殿之上,兩側的火盆雖然有火苗搖曳,但是這微弱的火光並不能將整個大殿照亮。
正前方那座神像是女神化身,神像雕刻成一個女子形容,身穿長衣,秀髮化作卷雲,女神雙手張開,似乎要擁抱大地,她的姿態宛若聖母一般。然而,偏偏女神的臉龐上,五官相貌卻是模糊的。
事實上,帝國所有的教會之中,所有的女神像,無論是畫像還是雕塑,從來都對女神的容貌進行了虛無模糊的處理。甚至在教會之中有一條教規,任何畫像和雕塑都不允許對女神的容貌具體化,而凡是膽敢將女神的容貌具體畫出來的,都會被視為是對神靈的褻瀆。
按照教會的教義解釋,女神是創世神靈,萬物一切的本源所在,世界一切就是女神的化身,女神可以千變萬化,所以用單純的一副相貌,哪怕是畫得再美,也根本不能體現出女神偉大之萬一。
此刻在大殿的神像前,一個身影孤獨的長立許久,面前一拍燭台,蠟燭已經漸漸燃燒殆盡,燭淚片片凝固,有好幾根都已經熄滅,搖曳的燭火之下,這人的身影彷彿被拉得很長很長。
而就在這個時候,大殿的門被推開。沉重的大門被推開的時候,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門外走進來一人,一身金色的甲冑,裹著一件鮮紅的披風,走進來的時候,身上甲葉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皮靴踩在地板上,梟梟作響。
這個身穿鎧甲之人大步走進來,走了幾步,忽然卻將腳步放慢,側身繞開了中間的過道——只因為,他若是再往前,就要踩到神像下那人的影子了。
彷彿進來的這個甲士對神像下的人極為敬重,連走路都不敢踩到對方的影子。
梟梟的腳步聲音到了身後,神像下這人依然沒有回頭。而是仰著頭,靜靜的凝視著女神神像,似乎還在沉思著什麼。
「陛下!」
聲音中氣十足,音色鏗鏘,隱隱的帶著幾分金屬冰冷堅硬的感覺。身後這甲士對著神像下的人。單膝緩緩跪下——也不知道他到底跪的是神像,還是神像下的人。
這聲呼喚,似乎並沒有將神像下的人喚醒,他依舊看著女神發呆,久久沒有回過神,而身後的人,似乎也不敢再驚擾他。只是安靜的跪在那兒,默默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神像下的人才終於長長歎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你知道麼?」神像下這人緩緩開口。他的嗓音出乎意料的柔和,而他的臉龐在燭光下,也是顯得那麼的恬靜。清晰而略顯秀氣的五官,看上去彷彿還帶著幾分書卷氣。宛然是一位淵博的學者,嘴角似乎永遠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他看著面前跪在地上的甲士,低聲道:「……你知道麼。塔西佗,站在女神的面前,時間越長久,我就越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面前的這個甲士,塔西佗,趕緊低下了頭,緩緩道:「在女神的面前,世人皆渺小,陛下!」
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這位「陛下」點了點頭,然後他又彷彿苦笑了一下:「塔西佗,你知道的,直到現在,我對『陛下』這個稱呼,依然還是很不習慣。」
「可您已經繼位,就是宗位之主,世間信徒的領袖,神靈在人間的代言人。我的陛下。」
「高士拿陛下派你來的?」神像下之人淡淡一笑。
「高士拿主教大人讓我來的。」塔西佗的回答聲音不大,但是話語之間的用詞變化,卻讓神像下的人微微皺了皺眉。
他的臉色似乎有些複雜,看著塔西佗,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好吧,他必定是有什麼話讓你吩咐我,你說吧。」
塔西佗聞言,緩緩站了起來,退後兩步,然後他昂起頭來,直視著面前這人:「受高士拿主教大人的托付,我將他的幾句話帶給您,一字不曾便改,傳話之中若有言辭冒犯,還請陛下贖罪!」
「……你說吧。」
「好!」塔西佗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豎眉厲聲喝道:「海因克斯!」
「海因克斯在,謹聽教宗旨意!」神像下之人沉聲道。
塔西佗面色冷峻,厲聲喝道:「教會千年基業,已擔負在你肩上!時局艱難,人心淪喪,女神的光輝已漸漸遠離這片土地!你我身為女神信人,為女神傳道,此身早已不屬於自己!
所謂教宗,身負萬千教眾所望!身負女神榮耀所在!身負神殿千年基業!你可記得當年受洗之時的誓言!」
海因克斯面色平靜,緩緩道:「誓言曰:不惜我之身,不惜我之榮辱,不惜我之靈魂,為女神布道,將女神的光輝傳遍大地。此身可死,榮辱可污,靈魂可滅!」
「……你記得就好。」塔西佗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有心結,教會之中,只能有一個聲音,一位領袖,一位教宗,一個領路之人!從今而後你記住,退位的高士拿不是教宗,繼位的海因克斯才是教宗!為了讓你不再有顧慮,不再有優柔,為了安定人心,我今日便斷了你的憂慮。」
塔西佗說完,再後退半步,垂首道:「高士拿主教所言,就是如此。」
海因克斯聽了,臉色微微一黯然,他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絲哀傷,低聲道:「他……」
塔西佗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海因克斯的眼睛,緩緩道:「正要稟告教宗陛下,前任教宗,現任大主教高士拿閣下,已於半個時辰前病故了。」
「……」海因克斯身子一震,凝視著塔西佗,而塔西佗卻勇敢的抬著頭,和他對視著。
過了許久,海因克斯才輕輕的歎了口氣。垂下眼皮:「塔西佗……」
「陛下有什麼吩咐?」
「你……還記得昔年,我曾對你說的幾句話麼?」
塔西佗緩緩搖頭:「陛下這些年和我說過許多話,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句。」
海因克斯的目光越過塔西佗,看著遠處,看著大殿的那扇大門,然後又看著天花板。上面刻畫著浮雕,壁畫,金碧輝煌……然而此刻,卻都籠罩在陰暗之下。
「那一年。我進入執事會,而你進入了神聖騎士團,我就對你說過,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行事難免激情,所以我勸過你幾句話。而如今,這幾句話,我要再對你說一遍才行。」
塔西佗臉色微微一變,低頭道:「陛下請吩咐。」
海因克斯收回了遠眺的目光,眼神落在塔西佗的臉上,緩緩道:「你我生在這個時代。這個神靈光輝暗淡,人心淪喪的時代,世人漸漸不敬神靈,拋棄信仰的時代。這是你我的不幸。以你的才華。若是早生了幾百年,注定會成為教會歷史上的一位偉大的人物,留名教史,成為那壁畫上眾多先賢的一員。但是你我從年少時就相識。我瞭解你的為人和性子,你行事太過激烈。雖然你用於犧牲,心智堅韌不屈,可是我總怕你做事情,有的時候會失了本心。」
說到這裡,海因克斯深深吸了口氣,語氣又更凝重了幾分:「你我生在這個時代,我們身為信徒,為了弘揚女神光輝,為了教會基業,自然是不惜此身,萬死不辭!為了教會大業,哪怕是讓你我自污,做些陰暗之事——如果能讓教會的光明重現,相信不論是你,還是我,都願意為此犧牲,哪怕是讓自己墜入黑暗之中。可我終究還是要提醒你一次:很多時候,事急從權不擇手段,固然是無法避免,但我希望你謹記,這是一柄雙刃劍!縱觀古今,從沒有過靠著用黑暗陰私行事,就能成就大事的!要成大事,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固然是要用,但更重要的還是陽謀!過度沉迷黑暗,我擔心你會漸漸迷失本心!此言,切記!」
說到這裡,大殿之中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那高聳的女神神像,陰影籠罩在海因克斯身上!
而海因克斯的影子,則籠罩在塔西佗的身上!
這冥冥之中,似乎就注定了些什麼。
……
「這麼說……高士拿死了?」
皇帝坐在書房中,輕輕放下手裡的一份卷宗,抬頭看著皮特。
皮特的臉上依然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位內務大臣最近似乎壓力特別大,就連兩鬢的頭髮都白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似乎也更深了些。
聽見皇帝問話,皮特趕緊點頭:「是的……我得到的消息是,兩個時辰前,高士拿陛下病故在了床上,教會之中預計明天一早就會公佈消息。」
「明天一早麼?」皇帝淡淡笑了笑:「也好,一夜的時間,也夠他們將痕跡清理乾淨了吧。」
皮特神色一動:「陛下,您的意思……難道是說,高士拿陛下,不是病故,而是……被殺?」
「被殺……或者自殺。」皇帝說到這裡,卻搖搖頭:「其實都不重要了。高士拿那個老頭子不好對付,和我父親斗了多年,又和我鬥了十多年。這次被我逼得退位,我就知道這一天會很快到來的。」
「……陛下這麼說,我不明白。」
「又裝傻。」皇帝淡淡一笑,忽然拿起手裡的一支筆就對皮特丟了過去,皮特側頭躲開,苦笑一聲。
「好了,和你說了多少次,以後不必在我面前做出這幅裝傻充愣的把戲。」皇帝面色似乎有些不滿:「我知道你想自保,幫我做了太多的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凡臣子,總是怕被鳥盡弓藏。可我不是昏君,不會因為你太聰明就忌憚你猜忌你,我若是的話……你也早活不到今日了。你這條老狗,只要忠心為我做事,我保你善終!」
皮特被皇帝這幾句話說得汗流浹背,險些雙腿一軟,幸好聽到最後一句,才勉強還過魂來。
「高士拿是前任教宗,他退位之後。把海因克斯捧了上來。如果是推上來別的人,或許還可以只當一個傀儡,讓高士拿在背後操縱,當一個太上皇,繼續掌權操控教會。可海因克斯是什麼人?海因克斯可是教會二十年來苦心培養的最出色的人,早就被內定的教宗繼位頭號人選。這樣的人上來,絕不是給高士拿當傀儡的。」皇帝說到這裡,淡淡道:「就算高士拿想這麼幹,可教會裡其他人也絕不允許高士拿這麼幹!
海因克斯在教會之中的地位絕不簡單。他當紅衣主教多年,教會之中多少人都視他為未來的希望,仔細看看他的履歷,這人年少就在教會,幾十年來。從低級的白衣到黑衣神職人員,地方教區也做過主教,元老會,裁判所,紅衣樞……凡是教會之中重要的部門,他一個沒落下,全部都走過一遍。一步一個腳印,步子走得紮實之極!在教會之中隱形的影響力非同小可!若是高士拿真的利令智昏,想讓海因克斯當傀儡,自己繼續掌權。那麼教會之中自然會有大把的人反對,絕不會讓他得逞的。」
「那麼……陛下您是斷定,高士拿,是被教會自己內部的人謀害死的?為了給海因克斯掌權掃除最後的障礙?」
「被謀殺。倒也不見得。」皇帝搖頭:「這些宗教之人,不能以常人的思路去判斷。這些宗教瘋子。為了他們的什麼所謂大業,為了讓什麼所謂的女神榮耀重現大地,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高士拿雖然退位不做教宗的,但是畢竟他當了幾十年教宗,根深蒂固,有多少嫡系班底和心腹部下,很多時候,身為上位者,也是身不由己,就算高士拿自己想讓位,但是下面那些班底未必就個個都高風亮節。正常情況下,海因克斯就算繼位為新教宗,要想理順內部,也總要個兩三年時間才能一步步將高士拿的影響抹去。可高士拿這個傢伙……以我對他的瞭解,倒是一個狠人,對人狠,對自己也不會差到哪兒去。這人是個宗教瘋子,只怕為了他們教會的大業,為了幫海因克斯順利上位盡快掌權,真的能做出自殺讓路的事情。他只要一死,手下那幫頑固的老班底自然就群龍無首,要麼就乖乖順從新教宗,投靠過去效力,剩下的就算想頑抗,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了。」
皇帝說到這裡,眉頭一皺:「所以說,問題不是高士拿是怎麼死的,他是自殺也好,還是被謀害也罷。總之他已經死了,這個事情就叫我有些意外。原本我逼他退位,是想著教會的教宗大位更迭,內部總要亂上一陣子,原本我的計算,海因克斯要全盤掌握教權,最快也要一年以上的時間,可高士拿忽然一死,而且死的這麼快,就叫我有些吃驚了。海因克斯若是做事情夠狠辣夠聰明的話,那麼他就可以以最快的時間掌握大權,至少……帝都的教會中樞的力量,他最多十天就可以全盤接管,裁判所,神聖騎士團的最精銳的一支……這些都是教宗直接領導的。」
皮特臉色一變:「陛下您是擔心……海因克斯會做出什麼?」
皇帝沉默,似乎沉思了片刻,緩緩道:「海因克斯這個人,從他歷來行事的風格可以看出,這人做事穩健,喜歡謀定而動,這一點,倒是和高士拿不同。高士拿年紀越老,做事情越偏激瘋狂,教會連番行刺我,就可以看出高士拿的性子了。海因克斯則不同,他是一個喜歡陽謀,而不喜歡做陰謀詭計的人。這樣的人,雖然更不好對付,但是至少短期內,不用擔心他會做出什麼偏激瘋狂的舉動。」
說到這裡,皇帝歎了口氣:「讓人繼續盯著教會吧,有什麼動靜,再及時匯報上來。」
頓了頓,皇帝的臉色忽然變得冷峻起來:「記住,在新年慶典之前,絕不能再出任何事情!」
「……是!」皮特趕緊點頭。
「還有,那裡……你也要盯緊了!絕不能出一絲半點的差錯!」皇帝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咬牙道:「若是出了一絲差錯,你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夠,明白麼?」
皮特趕緊點頭,鄭重道:「陛下放心,那裡……我都是親自盯著。所有的人手都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最可靠的人。來往應接的關係,都全部做到了保密,絕不會走漏一絲消息和端倪!」
皇帝閉目思索了會兒,忽然道:「我那位小姑姑……」
「陛下,彌賽亞小姐已經回西北了。我手下人回報,昨天彌賽亞小姐已經抵達了冷泉關。」
「哦?」皇帝聽了,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
「陛下……這次彌賽亞小姐悄悄回帝都,又悄悄離開。您看……」
「不要多想了。」皇帝搖搖頭:「誰都可以懷疑,唯獨鬱金香家族,是絕不會出問題的。我這位小姑姑,在這個時候來了又走,如此匆匆。又不告訴旁人,看來她是打定了主意,要置身事外了。也好,這是鬱金香家一貫的立場,這等事情,他們是從來不肯參與的。她這次回帝都,見了什麼人?」
「這個……」皮特有些為難。苦笑道:「您也是知道的,彌賽亞小姐的實力高深莫測,我手下的人雖然發現了她回到帝都,但要想盯住一舉一動。卻是力有不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彌賽亞小姐在城南的藍海大學者的故宅裡住了兩天,那兩天裡,她只見了一位客人。是李斯特家的那位。除此之外……她應該還去了一趟魔法學院,但是似乎……只見了達令陳。」
「哦?」皇帝忽然生出了幾分好奇心:「她見李斯特家的那位我不奇怪。這個時候,身為鬱金香家的領袖,對李斯特家適當的敲打敲打,也是應有之事。不過……她居然去見了達令陳?看來這個小達令,在她的心中位置果然不一般啊。」
皮特微笑不語,這等話題,他也不好插嘴。
「很好。」皇帝點點頭,臉色重新變得凝重起來:「一切就緒,就等新年慶典了……但願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皇帝的神色之中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不忍,可隨即心中一狠,重新剛硬了起來,冷冷道:「我只希望這回,可以一勞永逸!將今後幾十年的血,都一次流乾淨了!縱然後世人罵我說我狠毒,說我血腥,說我薄涼,我也顧不得這些了!!」
說到這裡,皇帝的語氣才漸漸平靜下來,用一種輕飄飄的語氣道:「那些『奧古斯丁』那兒,現在可以適當的放些消息給他們了,時間到了,讓這些蠢貨們動動吧!嗯……絞刑架已經搭建好了,下面就要驅趕這些傢伙,自己走上刑場了。」
皮特聽了這話,忽然感覺到身子一寒,一股涼氣從後背竄了起來,冒上後腦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
翌日,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這天,帝**務大臣,羅林家族族長貝里昂伯爵上書,再次建議皇帝陛下為了帝國國本,早立皇儲。
原本所有人都沒有在意,因為勸諫皇帝立儲的建議,這幫帝國的權貴核心大佬們,幾乎每過一兩個月都要上書一回,以表達自己對國本的關心,這原本也是臣子的應盡之道。
可就在所有人以為,這次上書也會和以往的歷次一樣,以皇帝繼續裝聾作啞不表態告終……可皇帝卻偏偏開口了!!
陛下明示:皇儲為帝國國本,為了安撫人心,將於新年慶典之時,宣佈皇儲人選,確定儲君大位歸屬!再次之前,不得再上書妄自議論,違令者重懲!
多年來,皇帝陛下終於第一次明確表態要確立皇儲了,不再推諉,不再裝傻,不再拖延,不再裝聾作啞!
而是……宣佈要在新年慶典之日,確立皇儲大位!
一時間,帝都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