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轉過身去,只見主峰平台上列著兩座方陣,每座方陣大約一千人。東面這一座方陣的士兵都扛著鳥槍,掛著子彈袋,西面這一座方陣的士兵則清一色光著膀子,下身穿著短褲,手裡提著腰刀,像是敢死隊的樣子。
張繼面向他們,清清嗓子開口道:「弟兄們,你們跟隨中堂大人這麼多年了,廢話不用我多說。我只告訴你們一點,打完這一仗,你們個個都是我大清的功臣,都能光宗耀祖。你們要能活著回來,我給你們每人發五百兩現銀,給你們記一等功。你們要是戰死在沙場上,除了朝廷的撫恤,我再給你們每家家裡發一千兩現銀,你們家的祠堂裡會供上你們的牌位,你們家的家譜理會寫上你們的事跡。弟兄們,你們只管去奮勇殺敵,以死報國。其它的事有中堂大人、有我替你們扛著。」
這一千人齊聲喊道:「奮勇殺敵,以死報國……奮勇殺敵,以死報國……」
張繼的眼睛不由得模糊了,他開始宣佈作戰方案,這作戰方案是他深思熟慮過的。這玉枕山谷地兩面的山坡上古木參天,是天然的盾牌,可以擋去很大一部分射來的子彈,而英軍的步槍加了槍刺之後又過於長,在樹林間作戰非常不便。因此,只要這些敢死隊員能衝下山,在樹林間和英軍以冷兵器相拼,英軍幾乎是沒有勝算的。敢死隊員衝下山的過程中,由鳥槍隊的士兵以火力壓制那些躲藏起來的英軍,使他們不能開槍,這場仗就算是打勝了。」「
張繼宣佈作戰方案的時候,菲利浦·漢諾威爵士也在做著自己的部署,他知道己方現在雖然傷亡慘重,但是元氣猶存、實力仍在。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收攏殘餘士兵,撤出玉枕山谷地並與約翰·史密斯爵士匯合,然後返回塘沽,鞏固灘頭陣地,建立大本營,他們就能站穩腳跟。等趕來增援的五萬大軍一到,他們就又可以循序漸進地向內地推進,到那時候,勝利就是屬於他們的了。
但是,張繼也明白這一點。他知道,現在,英軍只是被打昏了頭,一旦菲利浦·漢諾威爵士醒過神兒來,將他們收攏起來,他們立時就會變成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了。所以他並沒有給菲利浦·漢諾威爵士時間,而是立即下達了衝鋒的命令。
一時間,漫山遍野人影晃動,殺聲震天,那一千名鳥槍手向在各處躲藏的英軍射出了一顆顆復仇的子彈,那一千名敢死隊員則如猛虎下山,向英軍的藏身處撲去。
這一場白刃戰打得異常慘烈,足足一個多小時方告結束。菲利浦·漢諾威爵士率領一萬名海軍陸戰隊幾乎全軍覆沒,他也受了傷,在幾名軍官的保護下騎馬殺出了重圍。但是,清軍同樣死傷慘重,那些以一當十的敢死隊員們十成死了七成,餘下的也大部分受了傷,還有許多是重傷。張繼也並不派兵去追趕菲利浦·漢諾威爵士,而是安排盡快打掃戰場。等到收殮屍體,救治傷員,收撿武器、輜重忙完之後,天已經快要黑了。
張繼請示曾國藩之後,決定留下五百人護送死者靈柩和傷員回天津城,其餘士兵連夜行軍趕往塘沽。他還給菲利浦·漢諾威爵士備著另一份「厚禮」呢。
再說約翰·史密斯爵士那邊,他也並不輕鬆,雖然沒遇上什麼大部隊的進攻,但是不斷有小股的清軍襲擾,弄得他自顧不暇,完全沒辦法騰出手來增援菲利浦·漢諾威爵士。
他們是在傍晚時分匯合的,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兩隊英軍都懷疑對方是清軍,差點交上火。誤會解除之後,兩人見了面,看著彼此的慘狀,這對難兄難弟簡直想要抱頭痛哭一場。一番商議之後,他們決定先帶著僥倖撿得性命的這六千多人連夜趕回塘沽,再作打算。他們不知道,前面還有什麼樣的噩夢等著自己。
第二天破曉時分,菲利浦·漢諾威爵士帶著那六千多疲敝之師終於趕到了距離大沽炮台僅數公里的一片荒原上,大沽炮台那殘破的城牆已經隱約可見。,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傳令全體士兵原地待命,準備進駐大沽炮台。
看著身後那些衣衫襤褸、潰不成軍的部屬們,菲利浦·漢諾威爵士長歎一口氣,低下頭道:「我大英帝國自1588年戰勝西班牙『無敵艦隊』以來,除了北美獨立戰爭期間的『薩拉托加戰役』和『喬治敦戰役』,還從未遭受過此慘痛的失敗。這次慘敗,責任在我,回國之後,我一定向女王陛下和議會請辭」。
一旁的約翰·史密斯爵士聽他說得誠懇,也不由得心酸起來,好言相勸道:「大人,這次進攻雖然失利,我們畢竟摸清了敵人的實力,對於以後的戰事還是有益的。我們孤軍深入到清國的腹地,在遭遇強敵的情況下還能保存下這六千多人的有生力量,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好在我們已經回到大沽炮台,只要我們能堅守在這裡,等那五萬援軍一到,局勢可以再翻轉也說不定啊。」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哨聲。約翰·史密斯爵士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支箭破空而來。但是這支箭卻不是射向他們的,而是直直地落在了他們身後的那片荒原上。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暗叫不好,他讀過許多中國書籍的譯本,知道這種箭不是普通的箭,叫做鳴鏑。鳴笛並不以殺傷敵人為目的,而是標記射擊諸元的,起到的是信號彈的作用,這就意味著他們已經被瞄準了。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正準備下令全體士兵臥倒,一聲聲震耳欲聾的炮聲已經響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枚枚冒著火星的炮彈。英軍士兵集結的地方是一片荒原,連個像樣的遮蔽物都沒有,就是樹都沒有幾棵。加之需要照顧受傷士兵,還得防止有人掉隊,這些士兵都是三五成群地走著,早就忘記了行軍過程中應當保持散兵線的規矩。這一輪炮擊過來,損失之慘重是可想而知的了。這正是張繼給他準備的另一份「厚禮」。當時撤離大沽炮台時,張繼要求不得毀掉大炮、保證彈藥庫裡的炮彈和火藥不許受潮,就是這個原因。昨夜,張繼率兵連夜趕回塘沽為的就是能及時送上這份「厚禮」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趴在地上看著周圍光禿禿的地面,咬咬牙,舉起指揮刀,喊道:「士兵們,衝鋒,清國的大炮沒有我們的先進,不能調整射程的,只要我們衝到距離再近些的地方就安全了」。
早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英軍士兵們都跳起來沒命地向前方狂奔起來。
理論上說,菲利浦·漢諾威爵士的想法並沒有錯,大沽炮台裝備的紅衣大炮確實沒有那麼先進,是不能調整射程的。但是他卻忘記了「炮是死的,人是活的」這樣淺顯的道理,張繼之前就想到了這一點,因此,他命令士兵將大炮從炮架上拆卸了下來,掉過頭來對準內陸,炮身後部墊上沙袋。這樣一來,沙袋墊得越低,炮口就越向上,射程自然也就越遠,反之則射程越近。用這樣的「土」辦法,張繼將這些紅衣大炮有效地實現了「廢物利用」,從荒原到城牆下的地區都已經覆蓋在紅衣大炮的射程之內了。
等到菲利浦·漢諾威爵士意識到這一點時,他最後的六千多人也幾乎要全軍覆沒了,僥倖死裡逃生的五百多人龜縮在距離大沽炮台城牆不足兩百米的一條壕溝下面不敢抬頭。因為只要一抬頭,就會有一排子彈或者箭射來。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心痛欲死,這一萬五千多海軍陸戰隊和那數十艘炮艦是大英帝國海軍的精華,也是他賴以身居高位的政治資本。沒有了他們,且不說什麼洗刷恥辱、恢復榮光、獲得爵位封賞統統成了泡影,就是他自己,也很可能因為玩忽職守而被軍事法庭審判,落得個終身監禁甚至絞刑的下場。
想到這裡,菲利浦·漢諾威爵士舉刀站了起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出去拼一把。即便上天不眷顧自己,至少戰死沙場可以免去上軍事法庭接受審判終身監禁或者絞刑的難堪與屈辱。,
突然,身旁受了重傷的約翰·史密斯爵士跳了起來將他撲倒在地,死死地壓住他,在他耳邊說道:「大人,我們沒有勝算了,我們投降吧。」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邊掙扎邊大聲地怒吼道:「我是帝國的軍人,是女王的騎士,是英格蘭的貴族,怎麼能向一群下里巴人投降?」
那一撲似乎耗盡了菲利浦·漢諾威爵士的力氣,他緩了好半天,才說道:「大人,即便您可以拋棄一切,您也該想想這些士兵,他們的親人和朋友還在家等著他們回去呢。」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不再掙扎了,他無力地躺了一會兒,起身解開了自己的軍官制服,脫下貼身的白襯衫,挑在指揮刀上向空中晃動起來。
過了大概一刻鐘時間,菲利浦·漢諾威爵士聽到大沽炮台的城門「吱呀」響了一聲,他抬頭看去,城門洞裡走出一行人,大約一百多個的樣子。
待到這行人走近了,菲利浦·漢諾威爵士才看清楚,為首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並不高大,但是紅黑色的臉龐使他顯得頗為健康。走在他左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白淨的皮膚,文質彬彬的樣子,兩眼正緊緊盯視著自己。他們身後跟著的是一隊全副武裝的清軍。
那個年輕人開口了,令他感到驚訝的是,對方居然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那個年輕人說道:「菲利浦·漢諾威爵士,閣下能夠選擇投降,我們感到由衷的高興,這能避免更多的生命受到傷害。出於這個原因,我們對閣下是尊重的,我們願意禮送閣下和閣下的士兵們回到你們的艦隊上去。同時,我們希望閣下能夠向貴國政府表明我們的態度:中國願意與世界各國和平共處,但是如果貴國仍對中國採取敵視態度及行動,一切後果由貴國自行承擔。中國絕不懼怕戰爭,中國是不可戰勝的。」
……
望著載滿英軍士兵的大船慢慢駛向遠方停泊著的英國艦隊,曾國藩不解地問:「松濤,你為什麼要放這些人走?特別是那個叫做漢諾威的,他可以做為我們的人質啊。你真的相信英國會因為我們的仁慈而選擇停戰麼?」
張繼搖搖頭:「不,中堂大人,我從不相信,英國會因為我們的仁慈而選擇停戰。我們與英國之間的這場戰爭是注定的,幾乎不會因為什麼人或事而改變。這區區五百人對我們所能構成的威脅終歸有限,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妨放他們回去呢?至少我們可以在國際輿論上佔領道德的制高點。」
曾國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是啊,自古以來,殺降不詳,罷了。」
張繼點頭道:「同治二年(1863年),歐洲各國在瑞士的日內瓦召開會議,討論在戰爭中使傷員和醫務人員『中立化』的問題,會後成立了國際紅十字會。第二年,這些國家又簽訂了《改善戰地武裝部隊傷者病者境遇之日內瓦公約》,該公約規定傷病軍人不論國籍都應受到接待和照顧。善待戰俘既是文明國家的氣度,也是世界的大勢所趨,這也就是為什麼李鴻章大人在殺死投降的發匪偽納王郜雲官、偽比王伍貴文、偽康王汪安均、偽寧王周文佳等人後,『常勝軍』頭領戈登要找他拚命了。」
……
菲利浦·漢諾威爵士站起身,回頭望望還隱約可見的大沽炮台,斬釘截鐵地丟下一句「我們還會回來的」,說罷,轉身踏上了『威爾士親王號』的甲板,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