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劍客的第一年，第四區發生了旱災，交不上糧，第四區的尤力老爺可不是什麼好人。」史蒂芬摸著他的念珠，彷彿在這一瞬間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第四區，在那裡是一望無垠的等待拯救的麥田，還有麥田邊絕望的農民。
「我讓田地復甦，而科恩讓盜賊該去哪就到哪去！」史蒂芬說著眼中閃出回音從未見過的火光，那一刻他臉上洋溢著金子般的成就表情，彷彿那是他一輩子做過最驕傲的事。
「我們一塊田，一塊田地路過，一塊田一塊田地救，一個人一個人地幫！我們收到的報酬就是地裡長出來的果實，那是我吃得最多，長得最胖的一段時間。在麥田里，我們約定，我和科恩約定……我們要一輩子都做這樣的事，做這樣的人！是他對我說，上天一定是為了讓我們幫助別人，一定是覺得我們兩個都很好，都很善良，不像那些孩子們說的那樣，我們是妓女的兒子，賤種，魔種。上天一定覺得我們兩個不是賤種，不是魔種，是被選中的好人，才給我們大劍的。」
「是他對我說的。是他說的……」史蒂芬站起來，長笑一聲。
回音忽然感到自己從牆上跌了下來。他睡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他已經凝固的鮮血。他看到史蒂芬走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抱起來。
「一度我也相信過他，也相信我們不是賤種，不是魔種，我們是好人，可以做好人。」史蒂芬抱著回音一步一步向山洞中央走去，回音看見在他身後，帶刺的深紅色薔薇籐，重重疊疊，蛛網一樣交織密佈，緊跟著史蒂芬的腳步將整個山洞都封印了起來。
山洞中，最後只剩下史蒂芬腳下的方寸土地沒有被薔薇籐封印，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史蒂芬他身邊的回音。史蒂芬盤腿坐下來，讓回音就躺在他的身上。
低下頭來，他望向回音，手指劃過他嘴角時，被他的牙齒磨破，流出鮮紅的血來。
「我聽說吸血鬼劍客是不能做完整劍的。凱撒之所以會生病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人類的身體是沒辦法接受完整大劍的，再優秀的人也不行。」史蒂芬看著回音，破口的手指一直放在回音的唇邊，溫熱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流進回音的口裡，讓他有了一點力氣。
他望著史蒂芬，終於說出話來：「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背叛科恩？」
「我們已經走上歧路。我不想再看到那麼小的孩子被殺了，我不想再看到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孩子變成劍客，妖怪，魔鬼！」史蒂芬望著回音墨綠色的眼中滑下一滴鮮紅的淚水。
「可是你背叛了他，你出賣了這裡所有的人……」回音望著史蒂芬，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嘶聲道：「外面那些孩子，還有這裡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會死的，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
「啤酒城……暴風雪老大，都是為你而死的啊！你不知道嗎？你想看到這些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回音。我怎麼會不知道，所以……我才帶你到這裡來的啊。」
史蒂芬說著，又一滴紅色的眼淚劃過他的面頰，他撫摸著回音的頭，那樣子就如回音感到過的那樣，就好像帕帕，就好像他是他的父親，他的師傅。那樣地溫柔，世間罕有，那樣的慈悲，令回音肝腸寸斷。
「我知道，我也看見，我沒有阻止，我出賣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兄弟，我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切！回音，因為我和科恩……」史蒂芬低下頭，嘴角劃過蒼涼的笑容，「我們倆都一樣，我們其實都不是好人，都不是神。我們是賤種，魔種，現在他是魔鬼，我也是。我也是啊，回音。」
「你不是……史蒂芬……你可以不是的，你可以不是的啊！你可以反抗他的，一開始他走上歪路的時候，打醒他，不要命地打醒他不就好了嗎？你為什麼要走到今天這步啊！為什麼？為什麼！」
「瞧。」
回音愣住了，火光中，史蒂芬望著他居然開心地笑了起來。他望著史蒂芬，忽然間忘記自己究竟在哪裡，是誰，在幹什麼了。整個世界都因為他的笑容傾斜了，然後他聽見史蒂芬說：「我就知道你比我要堅強。」
「回音。聽我說。」
「記住我現在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回音，聽我說！」
聽他說，回音在傾斜的世界裡，聽到史蒂芬的聲音，那就像一根繩子，他可以不去抓住，但是世界傾斜，他不得不伸手抓住。
「回音·帕帕，做一個好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火光中，史蒂芬清瘦的面容變成了一縷煙，一道光。
「堅守正道，如黑夜行船，到處都是暗礁妖魔，前路望去卻是無盡黑暗！回音·帕帕！相信不光是一切的開始，也是黑暗中唯一能讓你走下去的光明。而堅守住信念，需要太多的勇氣，太多的堅定，太多的失去，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絕望，堅守住你的信念！」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你變得如何強大！回音，記住我的話，記住人間正道是滄桑！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拿起屠刀你也可以立地成魔！神魔一念間，這條路走下去，太苦了，太難了。唯一的希望，唯有堅守住你的信念！答應我，堅守住你的信念！」
「不要像我一樣，不要像我一樣！」
史蒂芬站起來，他拖著回音，回音也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然後那些等待在他們身邊的紅色薔薇籐，耐不住飢渴，蛇一樣爬了過來。
纖細的籐蔓再次穿過回音的身體，這一次，或許是因為身體已經麻木了，他一點痛感都沒有，只是麻木地看著籐蔓穿過他的身體，然後穿過了史蒂芬的身體。
「我還聽說如果全身的血都換成另一個人的血的話，人類也是可以變成撒拉人的。我聽說鏡·修羅的實驗，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迫停止的。因為他讓人類長出了核桃。如果傳言都是真的的話。」
史蒂芬望著回音，再次微笑起來：「回音，成為完整劍吧！」
史蒂芬合上眼睛，他的話說完了。
緊握那根繩子，回音的世界也再次恢復正常。為什麼要帶上他，為什麼到現在他都還活著，為什麼，所有的為什麼……變成鮮紅的血從籐蔓中傳導過來，不斷湧入回音的身體。
忽然間，他的身體變得冰涼舒服，史蒂芬的血液就好像專門為他訂製的特效藥，如同一陣清風，輕而易舉地便將那些令他痛苦令他絕望的感覺從他的身體裡清除了出去。對鮮血的飢渴，對大劍的恐懼，隱藏在靈魂深處的糾結和疼痛，隨著那些鮮血的湧入，都不見了，都消失了。
但回音卻聽見了他的哭聲，一如在所羅門的基地裡，不得已親手殺死帕帕時，那無助的哭聲。
如果說史蒂芬的命運是一個悲劇的話，他的難道不是嗎？一次又一次，同樣的事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如果世上真有地獄，那麼此刻他就身處於此！
一次有一次地輪迴，這無盡的折磨，絕望的輪迴！
不知道過了多久，籐蔓突然間齊齊枯萎。回音重重地摔在地上，在一陣劇痛後，他掙扎著甦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他看到史蒂芬躺在他的身邊，全身蒼白，連頭髮都是白的，沒有一根有顏色了。
他爬過去，抱起史蒂芬大叫：「史蒂芬！史蒂芬！」叫著叫著，他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好像多了些東西，扯掉身上早就破爛不堪的衣服，回音看到他的手腕上一圈、兩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
六圈墨綠色的念珠，他的手腕上不再是纏著一圈，而是纏著六圈墨綠色的念珠了。看著自己的手腕，他慌張地爬過去，翻開史蒂芬的手看。他手指指甲上的淡綠色沒有了，他的手腕上那幾圈念珠也沒有了。
回音慌張地放下史蒂芬再朝自己身上望去，這才後知後覺地看到他的手腕上，他的手臂上，他的肩膀上，他的胸膛上，他的屁股，他的腿，他全身都是深墨綠色的大劍痕。
全身上下，除了脖子，臉，手，其他的地方全部都是墨綠色的大劍痕。而且紋路的邊緣線線相連，即便是回音也看得出那是一個封閉的圖案，封圈，他的劍完整了。
回音，成為完整劍吧！
回音，成為完整劍吧！
回音，成為完整劍吧！
回音轉過身去，看著地上全身蒼白的史蒂芬。他躺在那裡，長髮散開，面容安詳而寧靜，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還睡得很沉很香甜。
回音走到他身邊，將他抱了起來，端詳著他安詳的臉，腦內響起了他要他記住的話：
回音·帕帕，做一個好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
堅守正道，如黑夜行船，到處都是暗礁妖魔，前路望去卻是無盡黑暗！回音·帕帕！相信不光視一切的開始，也是黑暗中唯一能讓你走下去的光明。而堅守住信念，需要太多的勇氣，太多的堅定，太多的失去，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絕望，堅守住你的信念！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你變得如何強大！回音，記住我的話，記住人間正道是滄桑！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拿起屠刀你也可以立地成魔！神魔一念間，這條路走下去，太苦了，太難了。唯一的希望，唯有堅守住你的信念！答應我，堅守住你的信念！
回音，成為完整劍吧！
「我成為完整劍了，謝謝你，史蒂芬·格蘭。」回音望著史蒂芬，伸手彈出了一朵蓮花。他的手中沒有種子，但是正如史蒂芬所說，想像力，回音，你應該更有想像力。
如果你真的相信大劍的話，就應該相信更多的事，比如說……
這裡本來就該有一朵蓮花，長在幽暗的山洞裡卻如明月一般發出皎潔的光芒。當世間沒有光明，這朵蓮花就是光明。
有了它，該有更多的蓮花。
回音將史蒂芬放到蓮花旁，在他身邊，開出了更多潔白的蓮花，在黑暗中發出如明月一般皎潔的光芒。
放好史蒂芬，回音在洞穴中找到他的表，拿起來一看，居然已經過了中午了。這麼長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在今天誰都無法預料，他不顧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就從山洞裡循著進來的方向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