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盤早已經被李璟兼併,就連麾下泰寧軍也戰死的戰死、逃亡的逃亡,最剩下了三千兵馬的泰寧節度使齊克讓靜靜的躺在塌上,看著塵埃在窗上透下的慘白光線中飛舞.透過那洞開的窗戶,不時一縷清風吹入室中,讓六月火爐般的屋中清涼了幾分。
窗外的槐樹上一隻夏蟬正在知了知了的持續鳴叫,他清楚的就看到那蟬就趴在那幾乎全光的樹上。這顆槐樹五月時結的槐花清香迷人,吃到嘴裡脆香脆甜的,想到這裡,他乾癟的肚皮恰好咕嚕咕嚕的一通響起。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齊克讓有氣無力的低聲嘟囔了一句。可他轉眼又看了眼案上的一個陶碗,裡面是一碗湯,綠油綠油的,連點油星也沒有看見,那清的照人的湯水裡,漂著的是廖廖幾根草根,還有幾片綠葉子,卻是外面那顆槐樹的老樹葉。
齊克讓抵不住腹中飢火,端起碗大口喝了幾口,又把乾柴般的草根和樹皮胡嚼了幾口吞入腹中。
一碗草根樹葉湯雖然讓肚子充實了點,可心裡卻依然餓的很。
「嘴巴裡都淡出個鳥味來!」齊克讓低聲咒罵了一句,他娘的,都說打仗皇帝不差餓兵,可現在呢?他齊克讓從遙遠的東海之濱為皇帝賣命,結果,自己的泰寧鎮被李璟給吞了。他手下的兵馬快光了,在中原和潼關一帶四處流竄,後來又一直在這最前線,為天子抵禦黃巢。可結果呢,他們憑著區區數萬之兵,守住了潼關,擋住了黃巢。
可天子卻一聲不吭的逃往劍南西川,最可恨的,天子一走,京師長安幾乎無人主事。至於潼關前線,更是如此。潼關守軍,已經斷糧一月。兩月前,各軍口糧減半。一月前,已經完全沒有糧食,各軍自己想辦法解決。
強征百姓糧食,奪牛殺馬,到後來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地上爬的,潼關附近百里都差不多被他們吃光了。
現在弄糧食越來越難了,饑一頓飽一頓,就是這頓飽的,也幾乎是靠喝野菜湯撐飽的。
這曰子撐不下去了,若不是他是客軍,老家被李璟佔了,東返的路又被黃巢堵了,齊克讓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該怎麼辦?齊克讓的腦子裡閃爍著一個念頭,卻又遲遲下不定決心。
外面知了知了的蟬聲戛然而止,院中的一個侍衛一箭射中了那只蟬。他心中不由暗讚了一聲,這肯定是張大眼射的,這傢伙的箭術是親兵中最好的。果然,張大眼出現在樹下,拔下箭,把那只蟬直接扔進了嘴中,嘎崩嘎崩的嚼了幾下,就吞入了腹中,臉上還透著一點滿足感。
這一定是雞肉味的,齊克讓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先下手為強。
齊克讓陡然下定決心,那只蟬使得他的心中終於有了決斷。他焦燥的嘴唇抖動著,彷彿想要大喊出聲。
天子已經丟下長安和潼關前線的將士,獨處去了劍南西川,而長安中的貴族官員們,也紛紛隨之而去。他們已經斷糧兩月了,誰還會管他們的死活?
現在潼關的糧價已經達到了三萬錢一斗的價格,而且就算有錢也不一定有機會弄的到。
最關健的是,潼關的這幾萬軍將中,有幾個有錢的?
前後加起來,潼關現在有五萬守軍,可其中有差不多兩萬從長安來的神策軍,其實早就在來前已經冒名頂替了。那些京中的禁軍子弟,哪個願來送死,紛紛找了些乞丐、流民,花錢頂替而來。這兩萬餘眾,除了每天消耗糧食,跟他們爭一切吃的東西外,根本沒有半點作用。
剩下的三萬人馬,因為不是神策軍,而是崔安潛、杜慆、張自勉還有他的各鎮兵,才算象點樣子,保證了潼關堅守至今。
可就算他們忠於李唐皇朝,那又如何?沒有糧,如何打仗?
他一骨碌爬起來,下了榻。
齊克讓提了佩劍就出了院門上了大街,離了堡城,去了不遠的另一座堡城。一入堡,一眼便看到與他同駐守在潼關禁溝的神策軍將張承范彎著腰,手執著一把尖刀,正在宰殺一頭牛。
他的心急劇的跳起來,嘴唇微微哆嗦著。他停下腳步,慢慢的打了個手勢,和手下退到牆角,默默的觀察著高大肥胖的張承范。張承范細心的,神情專注的拿著一把剝皮尖刀,專心的剝著牛皮。這個肥胖的神策軍倒霉軍官,剝起牛皮來,動作十分的熟練和敏捷,雙手異常有力。那把一尺長的尖刀,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個玩具,他一手扯著牛皮一手拿刀,沙沙的聲中,牛皮完好無損,又不帶半點多餘的肉,一點一點的被剝下……
張承范剛剛剝下整張的牛皮,就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他回頭看到,一同駐紮於禁溝的泰寧軍節度使、鄭汝把截置制使齊克讓帶著一隊衛兵走了過來。
齊克讓和他手下的那隊親兵一樣,身上鎧甲雖然精良,但一個個卻面色饑黃,臉上還帶著些浮腫。
一行人突然而至,齊克讓走到面前停下,目光盯著那只已經被剝了皮的牛。
場中一時有些沉默。
許久,齊克讓好像看夠了那頭沒了皮的牛,然後轉過頭,望著張承范。
張承范重新拿起那把剝皮刀,走到那頭牛旁邊,蹲下身從牛身上割下了數條薄薄的紅色肉條,拿個盤子裝了遞到齊克讓的身邊。
齊克讓沒有客氣的直接用手抓起一把牛肉條,也不管是幾條,更不管上面還沾著新鮮的血,直接塞進了嘴裡,猛的用力嚼了起來。然後不等嚼爛就猛的吞入腹中,一時吞的太多,卡在喉嚨中,卡的他直翻白眼,身後的趙大眼連忙過來猛的幫他拍把背部,才算好不容易把肉吞下。
吞下數條生牛肉,齊克讓臉上升起一股紅韻,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心中百味橫陳。
張承范讓人給齊克讓的手下也割一些肉給他們吃,然後笑著拉起齊克讓的手進了屋子。
齊克讓和張承范一起把守的是潼關廢棄的一條古道,名為禁溝。
禁溝所處的位置,北靠黃河,南依秦嶺,在山與河之間有一塊巨大的天然台地,稱麟趾原。潼關初建時,本位於麟趾原上,過往行旅要經遠望溝,過金溝,繞行一個倒幾字形的大彎過關。大約在南北朝後期,由於水土流失和黃河的侵蝕沖刷,在黃河河岸與麟趾原之間形成一條新的,更便捷的東西大道,潼關城樓隨之北移,控制新道,原潼關故道逐漸被放棄。到唐朝時,為便於管理,朝廷規定過往行旅只准走大道,禁止從金溝故道過關,金溝遂更名為禁溝。
而在廢棄的這條舊道上,為了軍事防禦,朝廷在禁溝兩側的高地上,修築了長寬約四丈,高約兩丈半的防禦姓堡城十二座,俗稱十二連城。
十二連城可居高臨下,實現對禁溝的攻擊覆蓋,從而嚴密封鎖這條小道。
潼關的關城,由崔安潛、杜慆、張自勉三位招討使親自鎮守。而這條潼關小道,則是交給了齊克讓和張承范、王師會、趙珂等把守。
齊克讓為禁溝十二城的主將,張承范和王師會、趙珂三位神策軍將軍為副將。崔安潛也知道張承范他們帶來的人不可靠,因此乾脆把禁軍全打發到了這裡。又以齊克讓統領。泰寧軍和神策軍加起來足有三萬三千,可實際上有兩萬是冒名的流民乞丐,能戰者不過萬餘。
崔安潛三將率兩萬軍防禦潼關主城,讓齊克讓和神策軍守禁溝,實際上也算是不錯的計算。比較,禁溝這邊易守難攻,並不適合黃巢軍大舉進攻。
齊克讓和張承范一起走向屋內,外面齊克讓的一隊親兵卻已經紛紛拔刀一擁而上,搶著割肉吃了。
張承范把齊克讓請上上座,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
潼關上下早已經斷了糧,可張承范這裡卻有酒有肉,齊克讓笑而不語。故意道:「張將軍這酒肉哪裡買的,也介紹下兄弟買點。」
張承范嘿嘿一笑,「這酒肉價錢可不便宜。」
「哦,說來聽聽,張兄是哪來的門道。」
張承范雖是禁軍將領,可眼下連天子都跑了,他比齊克讓又能好到哪去?餓了一個月的肚子,他就受不了了。先是派人去附近城村裡搶,搶完城池搶村莊,可很快能搶的也搶光了。最近,張承范悄悄的和關外的黃巢外甥林言所部一個軍官聯繫上了。雙方之間開始暗中做起了生意,這生意很簡單,張承范派兵在潼關附近抓捕百姓,然後賣給齊軍軍官,換取糧食。對方最喜歡買的就是年青漂亮的女子,特別是大家族的黃花閨女,然後是年青婦人,再是青壯男人。五個人能換一頭羊,十個人換一袋糧食。
聽著張承范這麼直接說出了交易,齊克讓沒有憤怒,臉色平靜。對於這樣一件通敵,而且擄百姓販賣的交易,完全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新宰殺的一頭老黃牛,直接就被齊克讓的一隊親兵還有張承范的那都親兵給生吃了,連煮都不用煮一下,一人割幾條,就啃的精光,只剩下了瑩瑩白骨架子。
齊克讓和張承范又走了出來,齊克讓先是站在院裡樹下大咧咧的撒了一泡尿,然後,提著佩劍登上了堡頂。
十二座堡都一樣長寬高,長寬各四丈,高二丈半。
堡頂是個很寬闊的平台,頂上擦著一面紅旗,午間無風,頂上滾滾熱浪下旗幟蔫頭巴腦的低垂著。
剛吃了一頓飽生牛肉的趙大眼看著齊克讓站在頂上,探著頭往東方向遙望。他脖頸長長,嘴巴翹起,彷彿一個遠遊的遊子在眺望家鄉。
張大眼聽到一聲聲音,那是牙齒咬碎的聲音。
齊克讓拔出劍,神情肅然。
張大眼凝視觀望,等待著大帥將要說的話。儘管仰著脖子有些彆扭難受。
齊克讓高舉著長劍,嘴唇顫抖著,似乎在做一件極為鄭重的事情。
張大眼聽到他輕罵了一句,罵這世道,罵黃巢,罵天子,也罵李璟。
然後,他手臂用力一揮,那柄秋水般的寶劍如匹練般閃過,卡察一聲後,驕陽之下那桿碗口粗細的旗桿,突然折斷,墜向堡底。那面赤紅的軍旗,在下墜之中呼拉拉的飄蕩著。
張大眼心情激動,雖然他只是齊克讓的親兵隊正,但實際上他早已經當了二十年的兵。長劍出鞘,紅旗墜落,這讓他熱血沸騰,更加對齊克讓將要說的話充滿期待。
齊克讓一劍斬斷軍旗,站在堡頂上,拖著長腔揚著高調大聲的吼道:「我們,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