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塞外,早晚已經很冷。
白天的時光也越發的短了,太陽還剛剛落山,轉眼間,大地便已經是漆黑一片。
代北邊陲的靈丘城,是蔚州的治所。唐改郡為州,蔚州治所初在靈丘,後曾一度遷到安邊城,如今又遷回了靈丘。這塊位於桑干河流域的大同盆地,又被稱之為塞上米糧川。如果不是太靠近塞外草原胡人,這裡其實是河東少有的幾塊沃土之一。
因為是塞上米糧川,且這裡又是出晉入燕,甚至是進入草原的要地,既可以出塞,也能通過軍都陘翻過太行入盧龍鎮的媯州。也可以通過蒲yin陘和飛孤陘進入河北易定,因此,靈丘城雖處塞上,可卻有塞上江南之稱。
最繁華的時候,靈丘城中有五六萬人,其中專門的坊就有幾十座,市更是有大小四十多行。每日裡城門前的收入城稅的的吏員,都會興奮的合不攏嘴。城裡的酒樓客棧,更是生意興隆火爆。城東的飛孤坊,更有小平康坊之稱。在最興旺的時候,不但是整個靈丘城九成以上的妓院集中地,更是佔有代北半數以上的妓院,擁有妓女多達千人。據說長安的平康坊擁有三萬多妓女,小平康坊雖然不如,可在代北也是名噪一時。一個小小的邊地,竟有如此多的青樓妓女,也可知靈丘城當初的繁華了。
眼下夜幕降落,本正是青樓酒肆生意正火的時候,可是靈丘城的四門早已經堅閉。坊門也都關閉,里巷街道之上,更是行人一個也無,只有不時經過的巡邏兵卒。
甚至有許多宅院門窗破壞,庭院中長著高高的蒿草,在傍晚秋風的吹拂之下無力的隨風搖擺。
整個城市除了零星的幾點燈火,和那偶爾傳出的犬吠聲,到處瀰漫著一股恐慌與絕望的情結。隨著朔風四散漂流,瀰漫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空間裡。
夜色漸濃,不多的幾點燈火也漸漸熄滅,最後只剩下了城北的還有著燈火。
這裡是沙陀朱邪氏的府第,當初李克用的祖父為蔚州刺史的時候,在城北修建起了這棟大宅。後來,李克用兵駐蔚州,也一直居住在此,並在這裡與劉氏結婚拜堂成親。
在朱邪氏的府第周圍,還有不少的宅子,這些是李克用部下諸將的宅第。
此時的朱邪氏府中和周圍的那些宅子卻依然燈火通明,府中的人在緊張的忙碌著。不過,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種恐怖與絕望的情緒。往日的歡聲笑語半點全無。府中的家丁奴婢們正在緊張忙碌的將府中的細軟等物打包,裝車。
眾多人忙碌著,卻出奇的都保持著沉默。
許多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知道發生了什麼的人卻什麼也不說。
當這種恐慌的情緒醞釀以久之後,慢慢的四處開始爆發起各種流言。
謠言一個接著一個,如同風一樣的傳播著,每一個聽起來似乎都是真的,可每一個也都在讓眾人本已經脆弱的神經更加的脆弱起來。
一個時辰之前,有一小隊騎兵在日落前飛馳入城。這些人狼狽不已,約摸百騎,大半的人都掛了彩,渾身的血污。他們一入城,便直往城北而去。
然後,緊跟著便有人傳言說靈丘北面的直谷關已經失守。聽說守關的將士除了那幾個渾身血污的騎士,所有的將士都戰死了。不過僅半個時辰之後,傳言又變,變成是直谷關的守軍嘩變,開門獻關,投降了唐軍。據說這次打過來的是幽州兵,帶兵的乃是幽州大帥張公素。
不過隨即有一個走南闖北的商人反駁道:「張公素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被媯州清夷軍使李茂勳給趕走了,現在的盧龍大帥是李茂勳。上次李鴉兒派兵去攻媯州寧武軍,估計是將這回鶻人給惹毛了,現在定是李茂勳帶兵來報仇的。」
不過隨後沒有多久,馬上又有剛從幽州那邊過來的人反駁,「你們還不知道呢,李茂勳先前和鎮東軍的李璟聯手趕走了張公素。誰知後來李茂勳和李璟又鬧翻了。然後,李璟出兵渡海攻幽州,連續擊敗了幽州幾路兵馬。那媯州的高家將知道不,在媯州可是威名赫赫,也都敗在李璟的手下,如今全都歸附了鎮東軍。李茂勳直接氣死了,現在盧龍軍是李茂勳的兒子做主。不過聽說許多盧龍大將不服,李茂勳的兒子李可舉已經認了李璟做叔父,兩家又聯了手,剛又把盧龍軍那些不服的大將打的服氣了。現在來的,肯定是李璟的鎮東軍和李可舉的幽州兵!」
這些話說的有理有據,使的很多人都相信來的是李璟和李可舉的聯軍。
可沒過多久,又有一股消息在城中傳起,說是李振武出兵討伐宥州刺史拓跋思恭,結果天德軍和吐谷渾老少赫連部的人卻突然出兵,兵不血刃的奪下了呼延關,然後騎兵四百里突襲了振武軍的老巢單于都護府。單于都護府中的李振武家眷,還有許多振武軍的家眷都已經落入了天德軍的手中。
隨後又有傳言起來,說是李鴉兒在太原兵敗,被一路追殺,眼下正往蔚州撤兵。等等。到了後來,還有人說朔州的守將已經反了沙陀,投靠了唐軍,而且還出兵幫唐軍詐奪了雲州,眼下正奔著蔚州而來。
每一個消息都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可每過一會時間,就馬上會有一個新的傳言出來。
靈丘城中,雖然關門閉戶,甚至是熄燈滅火,可是城中的百姓居民商販們,卻並沒有幾個真正睡著的。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著外面的風吹草動,因為這關係到城中絕大多數人下半生的命運。
各種各樣的消息滿天飛,可所有的消息集中在一起,就沒有一個是對沙陀人,對李國昌父子有利的消息。這些消息越聚越多,慢慢的,在眾人的心中,沙陀人已經四面楚歌,徹底敗亡。而各種的唐軍,此時似乎正頂盔貫甲向靈丘四面包圍而來,彷彿隨時要衝破那漆黑的夜幕,從迷霧之中跳出來一樣。
「兄弟,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啥的都有,我這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他們誰說的是真的?」一支正由朱邪氏府第走向北門的馬隊裡,一名家將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壓低聲音問另一名看起來年輕一些的家僮。
「不知道。」被問的那人有些語帶茫然的回道,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要是這個時候能下一場大雨,唐軍各路大兵也許就難以行軍。或者,因為大雨,也許振武和留後便逃不出唐軍的追擊包圍。打仗的事情,變化莫測,誰能知道是個啥結果,就跟賭錢一樣,有時完全靠的是運氣。打仗再厲害的人,如果運氣不好,也沒用。」
「打仗還能跟賭錢一樣簡單?」年紀大些的家將摸不著頭腦,「你別哄老哥哥了,賭錢誰都會,這打仗可不見得人人都會吧。」
「賭錢可不是人人都會,除非你不計較輸贏。要不然,賭錢也很要本事的。一般來說,賭錢有兩種賭法,一種是穩紮穩打,小心算計好了,贏也不會贏太多,輸也不至於一下輸掉老底。另一種就是完全憑運氣,不分青紅皂白一下子全押上,是死是活聽候老天發落。」年輕一些的家丁控住馬頭,白馬在細雨之中不安地踏著碎步,老家將嘿嘿一笑,摘下皮盔伸手抓了抓頭髮:「說的是,我就喜歡一下子全押上。」
「富貴在天,生死由命。」少年點了點頭。「打仗也是一樣。當年唐太宗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員是李績,一員是薛萬徹,太宗皇帝說,李績打仗小心謹慎,不會大勝,但也不會大敗,薛萬徹打仗勇猛急進,要麼大勝,要麼大敗。你說,這打仗,其實不就和賭博是一個道理麼。」
老家將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聽你這麼一說,還真是一樣。小兄弟有點意思啊,以前我怎麼在府中見過你?」
「十四歲了。」年小家丁沉默了片刻,「我剛從直谷關回來,以前我沒有姓,現在我姓李,李嗣源。」
「李嗣源?」老家將在馬上沉吟著,忽然想起一個傳聞來,「李嗣源?你是邈佶烈?留後不久前新收的義子?你父是李霓?」李嗣源在雨中點了點頭,說不清自己到底有什麼樣的感覺。他家世代是沙陀酋長的部將,李嗣源的父親李霓,叔父李霆、李雷、李震四兄弟都勇猛善戰,是酋長李國昌的重要將領。上月,父親李霓與叔父李震李雷李霆跟隨留後李克用出征遮虜城。那一戰,沙陀軍再次展現了他們的無敵勇猛,一舉連克代、忻、嵐三州,直逼太原。不過這幾仗也打的很猛烈,他的父親李霓、叔父李雷李霆李震四人從征,結果最後三叔李霆帶回了三位兄弟的屍首。匆匆安葬了三人後,李霆又接令趕往振武軍去了,臨走前,叔父告訴他,留後已經說議要收他做義子,甚至給他取了一個漢名,李嗣源。
邈佶烈改名李嗣源,成了沙陀少主李克用的義子。雖然父親死後,他還沒見過義父,但李克用已經將他安排到了直谷關去任軍校。誰知,他才到達直谷關沒一月,直谷關就在前夜被突然攻破了。要不是關上的守將曾是他父親的部將,派人掩護他突圍,他此時早命喪直谷關了。
沙陀反唐,才打了小半年,他父親和兩個叔父就死了,他也剛剛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騎在馬上,他突然在想,他們為什麼要反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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