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思繼續說:「薇薇得了很嚴重的疾病,有好幾年。她一直不讓我告訴你,兩天前村民們傳來消息薇薇倒在講台上,等到了鎮醫院後,就已經嚥氣。村民們一直都不敢下葬,因為村民們知道在上海有個你。有一個劉老師念了好幾年的那個他,他們在等你。」
我愕然在原地。
兩天前。
那個夜晚,我正與夏婉玉在北海道露天溫泉中歡好,那個晚上是我這一年多以來最舒服的晚上。可是也就是在那一天,劉薇薇倒在講台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因為我已經徹底傻眼,這幾年來,我與劉薇薇聯繫甚少。再者說,夏婉玉就夠讓我頭疼的了,我實在也不敢去惹劉薇薇。只知道她在很偏遠的農村教書,可是到頭來,我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個消息。
楊思思對我說了很多,我知道了劉薇薇是在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一個很偏遠的鄉村。她從北京離開之後,就去了那裡,去的第一個月,她就發現自己得了絕症,是心臟上的問題,絕對醫不好。所以她堅強的留在那裡,要將自己的一生,都埋葬在那個小山坳。
我聽著這些,當即就站了起來。
旅行全世界,到頭來回到家裡我卻不能躺在自己柔軟的大床上睡覺。我很疲憊,可是我必須要繼續走下去。我當即就讓夏婉玉幫我買了去四川的機票,夏婉玉要陪我去,可是我不讓她去。臨上飛機前,夏婉玉對我說:「靠自己的腦子做事。」
我點了點頭。
從上海飛到成都,再從成都坐車到涼山彝族自治州。到達自治州之後,再坐火車到西昌市。再從西昌市坐車到金陽縣,最後再轉車到娘娘鎮,再從娘娘鎮轉車到娘娘鄉,到最後再坐老鄉的牛車到了一個叫王母娘娘的村子裡面。經過一天一夜的長途跋涉,我終於來到了劉薇薇支教的這個村莊。
村莊位於高山之中,依山傍水,頗有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韻味。可是當我走進這個村莊之後,我就知道只有一個詞能夠代表他們。
貧窮。
土牆,茅草屋,老牛,耕地。這一切在當今都市中看上去都如同上世紀博物館中的東西,都出現在這個村莊中。我常說我家鄉窮,但是不管如何我家鄉都有煤礦,而在這個小山包中,只有貧瘠的土地與甘甜的山泉水是供養他們成長的東西。村莊依山而建,背靠青山,一道河流穿村而過,河水清澈見底。
我所坐的牛車來到村頭,敦實的村民帶我去村子裡的小學。
所謂小學,就是兩個以前娘娘祠改成的破屋子。一共兩間,左邊是一到三年級的教室,右邊是四到六年級的。中間有一個過道,裡面很狹窄,但是那裡就是劉薇薇睡覺的地方。在祠堂後面,有一個用茅草建的灶火,劉薇薇在那裡做飯吃。我來的時候,幾十個學生正頭戴白綾跪在祠堂前面,劉薇薇的屍體放在那裡,臉上的白布十分冰冷。
我是一個人來的,夏婉玉與楊思思都未陪我過來。
看到這一幕,我站在遠處,手中的包毫無徵兆的被我丟到地上。我邁著大步走上去,眼睛很昏沉,腦袋更是有些懵。幾十米,似乎只有幾步就走了過來。我站在高處,看著白布下面的劉薇薇,慢慢蹲下來,一個孩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嘴角帶著一種痛苦到了極點的笑容。白布只是一種象徵,在白布下面,是劉薇薇蒼白的面孔,以及……緊閉的雙眼。
劉薇薇,是劉薇薇!
只是現在的她,早已與我陰陽兩隔。
我一下子將她抱在懷中,眼淚奔流,毫無徵兆。
我用時光走遍世界,他用時光給孩子說編整個世界。山村中的貧瘠,不是錢包,而是思想,而是智慧。她教會給這些孩子智慧,以及思想。眼淚只是傾訴,哭聲才是震天。我痛哭著,大叫著,可是劉薇薇卻自始至終都閉著眼睛,冰冷的屍體,有些柔軟的筋骨,都證明著她已經去世很久。
我仰起頭看著天空,陽光依舊燦爛。
似乎只有它是公平的,因為這裡山清水秀,所以這裡的陽光格外明媚,那該死的霧霾,不會污染這一方淨土。
劉薇薇就這樣去世,毫無徵兆,也不讓我有個思考的時間。
我等待的,只是劉薇薇的後事。
不管如何,我與劉薇薇這輩子有情。而且我們在北京酒店裡,也有過關係。她現在去世,我就要遵從她的意思,給她處理好後事。劉薇薇的父母在汝陽當地都很有威望,我輾轉聯繫到他的父母,問他們願意給劉薇薇過來辦後事嗎?她狠心腸的父母告訴我,是我將他們的女兒弄死的,要我給他們一千萬,他們才肯出席劉薇薇的後事。
我默默說了一句:「感謝你們將女兒送給我,但是你們從來都不是薇薇的父母。」
放下電話,我轉頭去看劉薇薇,眼淚再一次奔流。
當初她來上海時,我就應該想到,她已經跟家裡鬧翻。
……
劉薇薇留在了娘娘村,我決定遵從村民以及她生前的意思,將她葬在娘娘祠堂後面的一塊大石頭前。墳墓是村民與學生聯手弄的,我買了一副棺槨,將劉薇薇放在裡面,埋在土中。下葬這一天,天空中有毛毛細雨。
下葬之後村民不願意離開,我讓他們離開,他們十分不捨的離開後,我一個人坐在大石頭上面,看著劉薇薇的墓碑,看著面前的小土堆。眼淚在這兩天已經乾涸,剩下的只有平靜。伴隨劉薇薇的故事有很多,奶茶,阿甘,記者,肯尼亞,利比亞,戰爭,死亡,核武。可是我猜到了開頭,卻未猜得到結局。
人生的結局!
「薇薇,你很聰明,比我聰明。」我默默對她說。
來送劉薇薇的只有我一個人,她似乎也只有我一個朋友。
我毫無徵兆拿出手機,聯繫夏婉玉:「我要一筆錢,能改變附近所有村子中孩子讀書問題的錢。」
「好!」夏婉玉回答十分簡單明瞭。
我又說:「我要留下來,幫薇薇完成今年的秋季課程。」
「好!」夏婉玉依舊十分簡單明瞭的說。
……
就這樣,我成了娘娘村的代課老師。
附近村子裡面的村民,也都知道在娘娘鎮上,要建設一座免費小學,小學命名為紫薇花小學。說是小學,但是這座小學已經囊含初中與高中,並且所有東西全部免費,全部由學校出資,其中食宿也在免費之內。這只是後話,劉薇薇走後,我留在娘娘村支教。
旅行整個世界,現在我卻只希望留在這片心靈的休憩園幾個月。
我給孩子們上第一課時,我拿起粉筆畫了一個方塊,又在裡面畫了一個圓圈。
孩子們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對他們說:「我們生在這個世界上,剛開始時我們都有稜有角,後來我們漸漸變成了這個圓圈,圓圈不能代表什麼,只能代表著,我們開始走向成熟,開始走向現實。我如你們一樣,也曾經貧窮過,也曾經貧瘠過,但是我想告訴大家,貧瘠的不是現實,而是心靈。你們的劉老師,賣過奶茶,當過記者,拿過獎,去過利比亞,也差點死在那裡。儘管她身無分文,但是她的心靈,富裕的卻讓人羨慕。你們在座的孩子中,有聽劉老師上四年課的,也有今年剛聽劉老師課程的,但是我想問你們,你們瞭解劉老師嗎?現在,大家說說。」
孩子們發言很雀躍。
「劉老師很漂亮。」
「劉老師很溫柔。」
「劉老師就是娘娘村的王母娘娘。」
他們給出了所有從劉薇薇那裡學來的詞彙。我拿起粉筆,在那個圓圈裡面畫了很多很多小圓圈。
我告訴他們:「劉老師包含你們所有。」
孩子們怔在原地,看著黑板上的圓圈。
我長歎了一口氣說:「不管你們走到那裡,不管你們是否記得,但是請你們不要忘記,曾經你們有一個老師,她叫劉薇薇,她是你們共同的老師,也是你們人生的啟蒙,她用自己的生命,倒在講台上面。」
孩子們都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切。
……
村子的貧窮,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孩子們思想的貧瘠,不是一兩句東方紅可以唱出來的。每一個週一,孩子們都會在學校前面,冉冉升旗。五星紅旗很破,很爛。孩子們的國歌唱的很跑調,很不整齊。但是他們卻是最努力的,或許只有那一面五星紅旗,才是他們唯一的精神食糧。
山村給予他們的不是貧窮,而是差距,以及忠誠的信仰。
夜幕來臨時,我會躺在劉薇薇躺過的小床上。
有時我會坐在那塊大石頭上面,看著劉薇薇的小墳包,默默發怔。
學生們漸漸開始跟我交朋友,村長偶爾也會喊我去他家裡喝兩口小酒。每一次我都喝的醉醺醺的,回來之後我就在哪兒大吼《狗尾草》,有時候我也會沉默。時間過的很快,轉眼間就來到了元旦前夕。
鎮上的小學一期工程已經完成,夏婉玉不知道弄了多少錢,但是娘娘鎮小學成了全國僅有的學校圖書館比政府大廈更豪華的小學。學生們要放假了,而我也要離開了。在這裡幾個月,我整個人皮膚黝黑,衣衫襤褸,但是卻乾淨。我再一次來到那個大石頭上面,墳頭上面長出了一支紫薇花。
在寒風中驕傲的長著,我對她說:「這是你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