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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六三章 一片一片 文 / 冬水主

    杜倫已經記不得自己站了多久。他雙腿殘廢,故而感覺不到痛楚,但是;兩側胯骨處卻彷彿脫了臼般的難受。雙拐撐在腋下,他渾身的重量也就都放在這兩處支點上,也因此,腋下是最痛的地方,甚至痛得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身後就是燃著熊熊烈火的火盆,因此屋外的寒氣並影響不到他與詹仲琦二人,但不時有小風吹來,也讓他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呼吸略微不暢,只怕終究是傷風了。

    遠處的天邊已經又泛起了魚肚白,這一夜看似就這麼平淡地過去了。

    若不是能看到詹仲琦的「白鬚」隨著呼吸微動,杜倫幾乎以為身前的這個老者早已悄然逝去。他不知道這個老人為什麼有這麼長的耐性,也看不懂他在看什麼——單憑他自己對陣法的領悟,還瞧不出這雪花中的蹊蹺。

    而杜倫與詹仲琦在這書房呆了多久,婉柔便也陪了多久。

    與這兩人不同,她還能夠在閒暇時窩在小廚房裡睡上一覺,等醒了,便要記得為門口的兩人添些柴火,換個暖手爐,等到了飯點兒還要將食盒擺過去——雖然這兩人吃得很少,尤其詹仲琦,他幾乎已經到了水米不進的地步了。

    這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婉柔不知道,她只知道,再這麼下去,這老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傍晚時分從宮外傳來的消息讓婉柔精神為之一震——韓楓的大軍並沒有遇到雨雪天氣,哪怕遇到了一些艱難險阻,但只要有相公在,一切都會平安無恙。

    雪已經下個沒完沒了,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不少雪花隨著風飄進書房,但還沒有落到地上,便被火盆的暖氣融化,變成了小水滴,隨後被蒸發不見。

    然而水汽沾染之中,靠近門口的書卻變得有些潮濕,而在火的熱氣熏烤下,這些書頁迅速乾燥,卻又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皺痕。

    這些都是在暗中發生的,誰也沒有留意,或許等到日後有人真正翻書去看時,才能夠注意到書籍的變化,但又有誰記得這變化起自哪一年,哪一天,又是哪場雪呢?

    就在杜倫以為詹仲琦會坐死在這書房門口時,面前這瘦小枯乾的老人,忽然抬起了手。

    他的手已經是真正的老人的手,筋絡被乾枯的皮膚包裹著,沒有一點光澤。指甲發烏,與皮膚的連接處儘是白色的死皮——這雙手並不好看,而且看上去也沒有任何力氣,但它一旦伸出,便沒有人敢質疑它的動作。哪怕這動作在常人看來,並沒有任何意義。

    詹仲琦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後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該走了。」詹仲琦靜了一靜,回身向杜倫伸出了手,「扶我一把吧,我站不起來啦。」

    「王爺……您當心。」杜倫一驚,艱難地往前探身,伸出了手。這是個極其簡單的動作,但在杜倫心中,卻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這一生一直都是個弱者,從來都是旁人扶他,而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去攙扶旁人。更何況,這個旁人還是他向來仰望的詹王爺。

    兩手相交,詹仲琦啞然失笑:「沒想到也會有這一天吧?年輕人,你看了這麼久,究竟看到了什麼吶?」

    「看?您是說看雪嗎?」杜倫一怔,他沒想到詹仲琦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一時間只覺大腦一片空白,哪怕這些天他對著這片雪當真浮想聯翩,此刻也半分也想不起來了。

    「是呵,不然還能是看什麼吶?」詹仲琦「呵呵」長笑,「我不也是一直在看雪嘛。孩子啊……你瞧這地上,這一片一片的雪,多好啊。我問你,如果我是這靠近火盆的雪,你是那遠在花壇裡的雪,咱們有什麼不同呢?」

    「不同?」杜倫腦袋又是一蒙,都是雪,究竟有什麼不同呢?他暗忖詹仲琦必定是有極深的意思在這問題中,但對他自己而言,他連這問題都沒聽懂,又何談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硬著頭皮道:「請王爺恕小人直言……」

    然而這大著膽子才擠出來的半句話,剛脫口就被詹仲琦打了回去:「這裡已經沒什麼王爺和小人了。現在站在這兒的,只是個糟老頭子,和一個年輕人。」

    正是詹仲琦這句話,讓杜倫又有了新的勇氣,他點了點頭,道:「王爺,這靠近火盆的雪馬上就要化了,那花壇裡的雪,只怕要等到過幾天,太陽出來之後才會化。我想……這先後之別,就是他們的不同吧?」

    說完這句話後,杜倫終究不敢再站著,雙拐一滑,他整個人跪到了地上——但因雙腿無力,與其說是跪,倒不如說是摔了:「小人罪該萬死。」

    詹仲琦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摔倒在地,目光閃爍中,彷彿有一絲悲憫,又彷彿是在哀傷著什麼,他靜了靜,才道:「你說的實話,何罪之有呢?但是,無論是先是後,最終這雪都是要化的。」

    說著說著,詹仲琦轉過了身去,背對著杜倫:「而或早或晚,人也都是要死的。」

    杜倫聽了如此不詳之言,大驚失色,道:「王爺……您……您可不能說……死……」

    詹仲琦道:「我也總有一死,怎麼這個字我也不能說了麼?這是天地間的規則,對誰也沒有例外呀。可是孩子,你有沒有想過,這雪留在世上的時間或長或短,但也不過是幾天,對我們來說,那只是一瞬間。」

    「而我們人啊,或夭折而死;或長壽終老,對這看似沒有終結的天地,又何嘗不是短暫的一瞬間?」

    他說得語氣沉重,聲調緩慢,幾乎讓杜倫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隨著詹仲琦度過了一輩子那麼久,直到詹仲琦這句話結束,杜倫才晃過神來,問道:「王爺,但是陣師不是最後能夠參透天地造化,與天地同壽麼?難道,那樣還是一瞬間而已嗎?」

    問出這句話後,杜倫以為自己聽到了詹仲琦的一聲冷笑,但回神看去,卻見詹仲琦依舊面無表情:「與天地同壽?那彷彿是我們陣師最早的目的啊,就是因為怕死,所以才要參所謂的天地造化,想要知道這背後的秘密,但是誰又能說這天地便是永久呢?你哪裡知道,這個世界之外沒有更寬廣的世界,而這天地對於彼天地,又何嘗不是一瞬間呢?」

    「天地並非永久?天地之外還有天地?」詹仲琦所言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以至於杜倫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詹仲琦道:「既然同壽,那便依然是有『壽』。所謂『壽』,便該是有始有終。然而,什麼才是永恆?真正的永恆,能夠用『壽』來形容嗎?」

    「這……」想不到詹仲琦此刻竟然開始「咬文嚼字」,杜倫一陣汗顏,憑著自己對天地之氣的瞭解,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難道死亡才是永恆嗎?」

    詹仲琦這回是真的笑了起來:「當然不是。傻孩子,無始無終,才是永恆啊。死亡又何嘗沒有開始呢?今日之死,何嘗不是生於彼處之鄉?一切皆是生,一切皆是死。只是……我雖明白這道理,卻並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永恆。而現在,我想……我要去接近它了。」

    「接近永恆?」這是一個已經完全超出杜倫理解的概念。

    詹仲琦道:「我要去做我該做的事情了。此間事,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管了。很抱歉,本來說好了要幫助你恢復行走的能力,但現在看來是來不及了。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但要教你的,我這些天已經都教給你了。」

    杜倫此時已經徹底傻了眼,這些天詹仲琦甚至連一句話都沒對他說,哪裡教了他什麼,他又學了什麼?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拉住了詹仲琦的衣角,道:「王爺,您要去什麼地方?您要撇下西代,一走了之了麼?」

    詹仲琦看似虛弱,但當他撥開杜倫的手時,杜倫依舊毫無反抗之力——不知為何,詹仲琦的動作看似簡單,但點在的地方卻是他手腕最薄弱之處,一陣酸麻之下,杜倫鬆開手,眼睜睜看著詹仲琦緩緩走遠。

    「不是要撇下西代,而是要做我應該去做的事情。人啊,就是這樣,即使知道自己活的時間十分短暫,但仍想著好好地過每一時每一刻,想著與那些遠強於我們的力量去抗爭,想著不死……哈哈,想著所謂的永恆。而我雖然明白這一點,但愚蠢也好,執著也好,總還是要守著這虛無的『永恆』希望啊。生生不息,息息不止,生老病死,萬莫如是。」

    「孩子,你就將這些話說與楓兒吧。我想以那孩子的才智,他應該知道我去做了什麼。唉……人生最冷,是寂寞啊。」

    伴隨著這最後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詹仲琦已經消失在了一片雪幕之中。杜倫注視著他離開的方向又等了一會兒,但見大雪漸停,一輪朝陽已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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