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楓覺得自己此刻吃相不大好看是件無傷大雅的小事。畢竟不管換了誰,在過了一個多月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之後,對著滿桌子珍饈美饌,腦子裡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吃!
恐怕就算此刻明溪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也阻擋不了他這個執念。而把韓楓當做自己兄弟看的詹康很顯然也能夠理解韓楓的想法,於是他不停地為韓楓布菜,幾乎忘了自己也該吃些東西,甚至忘了周圍還有許多人端著酒杯等著他的回應。
在某些酸儒眼中,韓楓無視敬酒只知吃飯的樣子很顯然是侮辱斯文,而侮辱斯文是重罪,哪怕此刻犯罪的換成小王子,他們也一樣一視同仁。於是,在詹康給韓楓親手加了第三碗飯後,一個名叫何雅堂的文人將手中的瓷杯重重放在了桌上。
何家在清河城算得上書香世家,百年前其家祖便已在清河城任「文正」一職,與軍中的「軍正」相對應,主管監察清河城上上下下的官員。何雅堂秉承家中鐵面無私的優良傳統,年紀輕輕便憑借家學淵源考學成功,再次成為清河城的文正,延續「文正」一職被何家壟斷一百多年的事實。
何雅堂從小見到的是官員對自己低頭哈腰小心謹慎,見慣了的是祖父和父親在萬民歡呼中拉下一個又一個的朝中巨蠹,接受的是這世間黑白分明善惡有報的極端教育,於是,他也練就了一副不亞於詹凡的二愣子脾氣。
作為朝廷中人,喝酒敬酒是禮節,雖然何雅堂不喜歡大吃大喝,但也不得不如此。可吃喝問題能用「禮節」二字來自己說服自己,酒桌上若有一個人如果光吃不喝不顧禮節,這很顯然就是道德問題。而道德問題,便是何文正的管轄範圍。
年輕且文弱的文正公怒氣沖沖地放下了酒杯,酒杯頓在桌子上時重重一晃,半杯酒灑在了韓楓臉上。
韓楓正旁若無人地剝著筍子。看著鮮嫩的筍尖,韓楓感歎著這清河城果然不愧是清河城,已經快到數九寒冬,竟然還能找出這麼新鮮的筍子。而他正要把剝好的筍放到嘴裡時,冷不防鼻子忽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
被這酒味刺激,他終於聽到白童在旁的提醒。韓楓抬起頭,目光正對上何文正充滿鄙夷的眼神。
這鄙夷的眼神他不是沒見過。在離都的時候,每當有城外人來,那些城外人看著他們這些美到妖孽的城內人時就會用這種充滿鄙夷的眼神。韓楓本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些事,但看見何雅堂的眼神,他還是覺得自己被針刺了一下。
飯菜自然再也吃不下去。韓楓意猶未盡地放下手剝筍,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擦乾淨了手,然後拿起身邊的酒杯,對何雅堂敬了敬,仰頭一飲而盡:「是何……大人麼?我先乾為敬。」
何雅堂被不肯道歉的韓楓徹底激怒了。他正要說些什麼,卻見身邊忽然多了一人。那人陪著笑,手拿著酒杯很堅決地插進了何雅堂和韓楓之間,然後說道:「何大人,咱們還沒喝過呢。」
出來打圓場的自然是姚顧平。韓楓看向詹康,卻見詹康微笑間又夾來了一塊排骨:「嘗嘗這個,挺好的。」
韓楓搖了搖頭,想說罷了,這時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的碗碟裡,才看見詹康竟然真的對滿桌子菜一筷未動。若不是瞭解詹康為人,韓楓幾乎以為這是一局毒宴。他這才想起認真打量詹康,只見詹康身板依舊,但神情卻像是憔悴了許多。
在外過了這一個多月,韓楓或多或少也聽到些顏十一嫁人的傳聞。為詹康難過的同時,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和明溪的事情。那一吻之後,他原以為一切是刻骨銘心的,可一路過來他該吃則吃,該睡則睡,日子過得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他能夠平靜地問詹凡江南有什麼人會陣法,以便日後若與明溪為敵,能夠早作準備。
而明溪呢,若她知道他最終還是選擇離開,會恨他麼?
希望會。這樣未來再見為敵,才不會留有餘地。
韓楓出著神,卻無人知道他心中這會兒想的竟然是個貴為公主的女人,因為酒宴之上僅有的兩個女人都有些不對勁。
孟纖纖一直是不對勁的大家閨秀狀態,韓楓雖然看不慣,但包括姚顧平在內的別人早已習慣了她的轉變;倒是小家碧玉的歐陽小妹這時忽然揪住了歐陽申的衣袖。
歐陽申甩了甩衣袖,告誡自家女兒當著賓客的面不要撒嬌耍賴。但歐陽小妹卻不是撒嬌耍賴,她扯著他的衣袖,拉了一下,就順勢倒了下去。
「嘩啦啦——」
桌布被歐陽小妹的另一隻手扯著,隨著她這一倒,帶下了滿桌的杯盞盤碗,甚至有一鍋半涼不涼的雞湯全都淋在了小丫頭的身上。
韓楓眼疾手快地抄住了馬上要砸在歐陽小妹肩頭的砂鍋。看著坐在地上擰著眉頭渾然不顧形象的歐陽小妹,韓楓忽然心中一冷:陣被破了。
詹凡出走,目的是為了保住陣不被破。他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即便這一次沒有給出承諾,但也一定會用盡所有力氣做到最好。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離去,代表著人在陣在,人亡陣亡。
那麼如果陣亡了,人還能在麼?
韓楓不相信詹凡會出事,可這世上他經歷了太多,也見過太多不可思議的事。他曾以為自己一生一世不會離開離都;他曾以為柳泉是自己的好兄弟;他曾以為人手放進滾燙的油鍋一定會成為一團焦炭……但如果這些都反轉了,為什麼詹凡不能出事。
他一言不發地衝出人群,牽上九灼,衝向了清河城的東城門。
一路上他見到了不亞於青江溪兩側那般絢麗別緻的青樓,也見到了寥寥無人的街道小巷。當他來到東城門時,負責守衛的士兵認出這個沒穿軍服的人正是方才被城主迎到驛站的貴客,便安心放他上了城門。
他在城牆遠眺。道路盡頭一片空曠,他瞧不見或許還在三日路程之外的數萬山匪,但卻能感覺一股血腥氣瀰漫在天地之間,正如烏雲一般壓城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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