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從齊南出發之前,馮開嶺專程召見過他,和他談了一個大致的方向。一開始江山很自然地認為,馮開嶺是要他下去給安泰市紀委和桃城縣紀委撐腰。馮開嶺是不是護短,且不必說,是不是要給張黎民等嫡系親信打氣也不必說,最起碼紀委系統的權威是必須維護的。一個縣紀委副書記被人說打就打,說關就關,紀委系統的威信何在?今後還怎麼查案?
但是很快,江山就知道自己的思維方向出了問題。
明面上,馮開嶺確實就是這麼個意思,一定要維護紀委系統的權威。不過江山卻從馮開嶺嘴裡,頻繁地聽到了一個名字愈彥!
馮開嶺有意無意間,不住地將這個愈彥提了出來。
事情是因他引發的,李斌也是他打得。
從情況分析,倒也有理。拿下了這個愈彥,就是條底抽薪,可以徹底把案子翻過來,給張思文夏利等人,以沉重打擊,重塑紀委系統的權威。
江山就是這麼想的。
真實的原因,馮開嶺絕不會告訴他。
江山更不知道,馮開嶺自己,心裡其實也捏著一把汗。
不過有一點,江山是知道的,那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確實是關鍵的關鍵,重中之重。但現在看來,還真是塊難啃的骨頭。
愈彥笑了笑,說道:「江主任,請同你在偏遠山區工作過嗎?」
對江山的工作履歷,愈彥著實還不大瞭解。
江山沒有直接回答愈彥的問題,反問道:「愈彥同志,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如果江主任一直是呆在大機關,沒有在偏遠山區工作過,你很難瞭解山區的農民群眾,真實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們,實在是大難了。」
愈彥說著,臉上露出了沉重的神情。
不知不覺間,愈彥又想起了新聞媒體和影視作品之中對少數民族的宣傳。少數民族同胞一旦在媒體上露面,必定是盛裝出場,載歌載舞。似乎每一個少數民族,每天都生活在歌舞之中。
沒有在那種地方生活過的人,是很難想像真實情景的。
「北欒區是桃城丟最偏遠的一個山區,轄境內一鎮五鄉,國家級貧困鄉一個,省級貧困鄉一個。全區年財政收入兩萬多元。北欒區人民醫院的規模,還不如一個富裕鄉鎮的衛生院,要設備沒設備,要醫生沒醫生,稍大一點的病,就無能為力。北欒區離縣城四十公里,路況極差。區內很多村莊,都不同公路。從最偏遠的一個村莊,步行到區醫院所在地,要整整一天。很多群眾,突發疾病,因為區醫院條件簡陋,救治不及過世了。我作為北欒區區委書記,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種情況繼續下去。」
愈彥緩緩說道。
江山眉毛微微一揚,若有所思。
沈寶華嘴角卻浮現出一絲不屑之意,說道:「愈彥同志,北欒醫院的條件不好,可以打報告向上級要求撥款嘛。區公所為醫院貸款,不大合適吧?」
愈彥對沈寶華的觀感很一般,瞥了他一眼,淡然說道:「沒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身為區委書記,就應該為區裡的群眾著想。縣裡的財政狀況也很緊張,衛生局撥不出錢來,只能另想辦法。只要這筆錢是花在改善民生的工作之上,就是合適的。」
沈寶華譏諷地說道:「這麼說,愈書記是包青天了。」
愈彥雙眉一揚,冷然道:「沈寶華同志,你是機關幹部,高高在上,不瞭解民生疾苦。對你的孤陋寡聞,我不怪你。但你對群眾的冷漠,我不敢芶同。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
沈寶華沒料到愈彥會如此當面斥責,不由氣得頭髮倒豎。
他是省紀委的副處級幹部,今天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愈彥這個小小的科級幹部訓斥,實在是太傷自尊了!
江山皺眉道:「愈彥同志,每個人的工作職責都不一樣。基層幹部很辛苦,為群眾辦實事我也很贊同,這是你們的職責所在。我們紀檢幹部的職責是維護黨的紀律,維護黨員幹部隊伍的純潔。沈寶華同志堅守自己的職責,並沒有錯。」
愈彥點點頭:「江主任,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希望沈寶華同志真像你說的那樣,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紀檢幹部吧。」
沈寶華簡直氣暈了,怒道:「我是不是盡職盡責,用不著你來評判,你還沒有那個資格。」
愈彥冷笑一聲,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愈彥同志,今天的談話暫時到此為止吧。有關這個案件的真實情況,我們會進一步調查。這幾天,就請你暫時住在這裡,配合我們調查。」
江山說道。
「不可能!」
愈彥斷然拒絕。
「北欒區還有很多工作等待開展,我沒有這麼多時間在這裡浪費!如果你們找到了新的證據,再通知我過來協助調查吧。」
愈彥隨即站起身來。
「愈彥同志,這是省紀委調查組的要求,你必須遵守!」
「對不起,我沒那個義務。如果你們要對我採取強制措施,請通過正常的途徑辦理。」愈彥毫不客氣,大步走到門口,轉過身來,對臉色鐵青的江山等人說道:「江主任,我建議你們還是回去吧。在這裡待得越久,對你們的威信損害越大。」
「你……」
江山也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正在這個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震響起來,江山鐵青著臉過去抓起了電話。
「馮書記?」
江山的臉色隨即陰轉晴,堆上了笑容。但是下一刻,卻變得極其古怪。
「什麼?馬上回去……好,我知道了!」
愈彥緩步走出房門,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桃城賓館門口,站著兩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伸長了脖子,不住向馬路上張望。
已經到了飯口,不時有客人進入賓館。
托改革開放之福,桃城縣的生活水平也是水漲船高,桃城賓館的生意自然也是越來越紅火,每到飯口,基本上都是座無虛席。
「啪,是任局,你來了。」
「哈哈,龍主任?這是在等誰呢?」
這兩位,在桃城縣那也是大大有名,算得是風雲人物,正是農業局局長任繼明和縣建委主任龍成。兩人笑呵呵地跟來往的熟人打著招呼,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實際上,任繼明和龍成的心事都很重。
「老龍,你說愈彥會來不?」
趁著沒人的當口,任繼明問道,雙眉微蹙,似乎頗有些擔憂之意。
「應該會來吧……電話裡面,話還是說得比較客氣的。」
龍成答道,不過語氣也不是那麼肯定。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真他***晦氣……」
任繼明陰沉著臉,狠狠罵了一句,只覺得胸間窩著一股無名火,卻是怎麼都找不到發洩的途徑,憋得特別的難受。
龍成還是老樣子,衣冠整齊,頭髮梳得一絲不芶,看上去風度翩翩,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好幾歲。不過他的臉色也很凝重,閉著嘴不吭聲。
事情的演變,確實很走出乎大家的意料。
誣陷愈彥那個事,龍成並沒有參與,全都是任聲任繼明哥倆撥拉的算盤珠子。最後屬意任明星那個二百五去幹的。龍成聽說之後,也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類似的壞事,任聲幹得多了。這個縣委副書記,一貫都是如此亂搞的。當初若不是看上了任家的勢力,龍成才不會娶米廣靜那樣的悍婦。要身材沒身材,要長相沒長相,多好的衣服穿她身上都白瞎了。
當然,娶了米廣靜,龍成並不吃虧。至少這個縣建委主任的烏紗帽,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他的頭上。至於女人嘛,只要有權有錢,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龍成也不會在一棵歪脖子樹下吊死。反正不離婚,不離婚就是了,龍成能夠把握底線。
真讓龍成感到意外的是,愈彥應對此事的手段,竟然如此激烈!
李斌可是縣紀委副書記啊,他也是一個巴掌就甩過去,打掉兩顆大牙。這樣牛叉的區委書記,龍成以前不要說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
接下來的一切,更是讓人目瞪口呆。
縣紀委的人和任明星都給關了起來,連市紀委書記張黎民親自過來都不頂事,被結結實實地頂得下不來台。
隨後就是張思文親自下指示,偏袒的意向十分明顯。
一時之間,任聲、陳東都緊張了,至於任繼明更是不消說得,惶如喪家之犬,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亂轉。相互之間,埋怨不斷。
陳東埋怨任聲出餿主意,害了他。任聲則反過來指責陳東無能,手下儘是一幫飯桶。在縣紀委自家的地盤上,被人家一窩端了,全關起來。
眼見得情況越來越糟糕,事情忽然又出現了轉機。省紀委馮開嶺書記,竟然震怒了,派了調查組下來。任聲陳東等人自然大喜過望。也不吵架了,還暗讚對方了得。在任聲陳東想來,能夠搬動省紀委書記這尊大神親自出面,自然是對方的勞。想不到這傢伙還能搭上這樣的天線。
任聲陳東壓根就不會想到,馮開嶺是另外受人之托。既然不是自己搭的線,自然就是對方搭的線了,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誰知高興不了兩天,省紀委調查組忽然就撤了回去,一聲不響的走了,什麼話都沒留下。
這個戲怎麼變的,還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任聲陳東儘管在桃城縣是兩個土霸王,省裡那個檯面,實在太高,他們無論如何都很難觸碰得到。省紀委調查組為什麼來去匆匆,委實難以明白。但不管怎麼說,這不是個好消息。
果然,省紀委調查組一回去,市聯合專案組的副組長廖海濤,態度也起了變化,不再那麼強硬了,所謂複查、慎重的言語,以前天天掛在他的嘴邊,現在也不說了。對梁軒的掣肘,完全消失。
案情進展一下子變得異常順利起來。
大勢去矣!
麻煩了。
為今之計,只有談判。
馬上談判,向愈彥讓步示好,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了。
所以龍成和任繼明才會出現在桃城賓館門口,等候著愈書記的大駕光臨。這個差事,真***憋屈。任繼明只要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向愈彥說好話求情,心裡頭就不是個滋味。
憑什麼啊?
任繼明做農業局長不是一年兩年了,老資格的中層幹部。愈彥呢,不過是剛剛上任沒幾個月的區委書記,毛頭小孩一個!
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愈彥不算什麼,甚至夏利也不算什麼。在桃城縣,還沒有哪一位縣委書記不爭取和老任家搞好關係的。有了任聲等地頭蛇縣領導的支持,縣委書記才好當嘛。
不過有張思文撐腰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要說任繼明這樣的縣農業局局長,壓根就入不了市委書記的眼,就算是任聲這個縣委副書記,陳東這個縣委常委兼縣紀委書記,在人家張書記眼裡,也就是兩顆小蘿頭。說一擼到底或者誇張,讓你們挪個位置,去閒雜部門養老,卻絲毫不成問題。
「哎,老龍,要我說,這事,直接跟夏利談,不是更好嗎?幹嘛扯上愈彥,他算老幾啊?」
稍頃,任繼明又有點忍耐不住了,小聲嘀咕道。
本來也是,事關兩位縣委常委的進退,外帶他這個縣農業局局長,怎麼說直接找夏利談都是最合適,愈彥還不夠這個份量吧?
龍成瞥了他一眼,嘴角一翹,微微掠過一絲譏嘲的笑意。
這個草包!
就知道仗著東塢任家和任聲的大牌子混,官場上的道道,到現在也沒拎清幾分。跟夏利談,得有多大的本錢,得做出多大的讓步?一般的蠅頭小利,縣委書記未必就看在眼裡了。跟愈彥談就不一樣了。愈彥年紀小,職務也沒壓他們一頭。估計說幾句好話,再給點好處,就能讓他動心了。
千里當官只為財!
愈彥又不是聖人,只要條件合適,他憑什麼不答應?
「老任,我看你啊,還是小看了愈彥。他才是整個事件的關鍵人物。只要和他談妥了,夏書記那裡,其實並不要緊。愈彥自會去做這個工作。但愈彥的工作要是沒做通,就算夏書記同意不追究,只怕也是不行的。愈彥真要鬧,夏利會聽他,不會聽我們的。」
事實已經證明,龍成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我知道,我就是心裡憋氣!」
任繼明沒好氣地瞪了龍成一眼。龍成心裡頭瞧他不起,他何嘗不知道?但你龍成傲什麼傲?如果不是娶了任家的女兒,你小子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