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進來的時候,只穿著雪白的中衣,頭髮披散開來,隨隨便便紮在一起,這樣的芳華,汝月一眼就可以認出來,這些天沒有見到,芳華的臉孔好像褪去些稚氣,輪廓更加清麗起來,她在看著芳華,芳華卻沒有看她。「皇上,此女本來穿戴的宮裙,都在這裡,她想換衣時,被小的們逮住,來不及銷毀。」話音落,一大包衣服扔在芳華腳邊,委頓在地,上好的料子失去了原本該有的艷麗顏色,變得黯淡無光。
「你們幾個做得很好,回去後自行領賞,每人官升一級,賞銀五百。」明源帝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汝月的手,他相信汝月此時此刻不僅僅是手,怕是全身全心都冰涼一片,汝月心存感激之情,卻不敢多看他的眼神。
「謝皇上賞賜。」那些人永遠留在黑暗中,沒有人會看到他們真正的長相,只在明源帝需要時,才會出現,事後又悄然而退,無影無蹤。
「都退下。」明源帝冷聲道,「月嬪,可認得地上的衣物?」
汝月已經掃過兩眼,正是她在朝露宮所見到的柳貴妃所穿的宮裙,那麼站在面前的芳華,就是那個手執匕首自殘的假貴妃,她的視線緩緩下滑,想去看一看芳華的手臂,方纔那樣可怖的傷口,應該會有痕跡的。
明源帝沒有親自到朝露宮中一探,也好像運籌帷幄一切:「你以為她真的傷了自己?要是每次都是真的,她的身體還不就千穿百孔了,還能好生生地站在這裡嗎?」
「臣妾明明見到的。」汝月微微地掙扎著,那麼虛空無力,連自己聽了都不太相信。
「衛澤,這裡面的竅門,你是行家裡手,不如你來同月嬪娘娘演示一下。」明源帝早就坐下了準備,揮了揮手道。
衛澤從暗處走出來,將自己的衣袖慢慢捲起來,汝月緊張地盯著他的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衛澤衝著她柔柔一笑道:「娘娘不用害怕,只是些彫蟲小技。」說完,他的另一隻手摸出匕首來,在手臂的表層劃過,猩紅色的液體立即流滿了他的小臂,他笑著用衣袖一擦一抹,露出應該傷口淋漓的位置,皮膚卻是沒有半點破損,「娘娘,雞血是先頭就藏在衣袖中的,藉著屋子裡的光線曖昧不明,還有或多或少的暗示,要是這會兒有個同月嬪娘娘一般長相身段,連衣著打扮都一模一樣的站在面前,估計娘娘也會嚇一大跳,柳貴妃從來沒有懷疑過素心,也就沒有懷疑過素心將她每次的穿戴都事先透露出去。」
汝月愣愣地聽著看著,衛澤的手法看起來也很巧妙,他是欽天監監司之職,對於這些旁門左道的事物多半有些研究,只是,只是……
汝月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的手還在皇上的掌心中,她緩緩地掙脫開來,那一份從皇上身上傳過來的溫熱,一點一點揮散掉,她每走一步,都覺著心痛加重了一分,直到她站定在芳華面前,她突然笑了,除了笑,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表情來面對芳華,上一次分手時,芳華是哭著走的,那個背影纖細伶仃,她以為此生就此別過,再無相見之時,沒想到重逢的日子來得這樣快,這樣突兀,這樣叫她心生厭惡,她低聲輕喚道:「芳華,你是芳華,而你究竟又是誰?」
「回月嬪娘娘的話,我就是沈芳華,就是這個名字,沒有冒名頂替。」芳華也在笑,她的笑容裡面寫滿的絕望,因為今天的行動失敗,預示著非但這些日子的所有努力都前功盡棄,她背後的那個人還很危險,被押解進來時,她和旁人都是被分開的,她不清楚那些知道些內幕的人,有沒有出賣,有沒有守口如瓶,她用一雙眼,緊緊地盯著眼前的這個人,這個曾經對她宛如親姐妹的女子。
汝月聽得她的稱呼,身子晃了一晃,手指蒼白地在虛空中抓了一下,像是想要找到一樣東西支撐住自己:「你喊我什麼?」
「恭喜娘娘,娘娘不是已經被晉封為嬪,不久之後,還會被晉封為妃,為貴妃,平步青雲,無人遮擋了嗎。」芳華的腦袋往前用力一湊,湊到了汝月的耳畔,很輕很輕地說道,「娘娘其實和我們也是一樣的,也在盼著柳貴妃倒台,好霸佔了她的那個位子,好霸佔了皇上的專寵之心。」
「你胡說!」汝月幾乎是脫口而出,她震驚自己聽到的這番話,若是旁人說她陳汝月妄想攀龍附鳳,得到皇上的恩寵,她或許不會辯駁,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她沒必要去費那個口舌,然而她不吮許,她不吮許芳華這般質疑她,這般抹黑她,這般將她的心踐踏在泥地,直不起身。
「月嬪娘娘倒是急了,難道我說的地方不稱娘娘的心,娘娘就要翻臉了嗎?」芳華的聲音很冷,以前她是會帶給旁人溫暖的孩子,就連膳房中的那幾個孩子都對其念念不忘,記得她的好,是什麼徹徹底底改變了她。
「不是這樣的,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汝月想說,是因為你誤闖了昔時宮,被抓到刑事房,讓房公公肆意拿捏,為了救人,她才走出險招,成為了月嬪,她放棄的東西或許在旁人聽來是微不足道的,家鄉的小院子,白牆黛瓦,或許還在等著她回去的父親和小妹,她說不出口,面對著芳華,她說不出口,因為芳華對這些太心知肚明,她再重複說出來,只覺得自己是個笑話,是個天真而愚蠢的笑話。
「月嬪娘娘,你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你應該對我說聲謝謝,如果沒有當時,我一推之力,你哪裡就捨得下芝麻,而去抱了個大西瓜。」芳華的視線始終沒有凝結在汝月的身上,四處游弋不定,像是在追尋那些閃爍的燈燭之光。
汝月卻知道,那是因為芳華不敢看她,芳華的心裡是虛的,儘管那些話說得順理成章,儘管那些話說得直刺人心,她們畢竟相處過好一段日子,有些東西可以偽裝,有些東西卻依然在面具下保存著一點點的真,汝月的後背發涼,那是從一進刑事房就開始,沒有停過的冷汗,一層一層,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芳華,讓你接近我的人,正如你所言,是不是我才該當面去向她道謝,謝謝她扶持著我去了宮女卑微的身份,雖說只是個嬪,至少也是後宮的嬪,是皇上的嬪。」
芳華的眼角一抽,汝月從來不笨,只要抽絲剝繭,將真相在其面前展露出冰山一角,她必然會前後貫通,想得周全明白的,瞞不住的,哪怕是自己什麼都不說,一個字都不說也瞞不住的。
「月嬪,既然人已經認過了,人證物證俱在,不用再多言語。」明源帝從旁冷然地看著這一幕,這樣子看,沈芳華與柳貴妃最多不過三分的相似,不知到底是誰心中有鬼,才會被魘住成瘋成魔,這一場較量,有前因有後果,種的是什麼因,得的是什麼果,沒有真正的對錯之分,只是兩敗俱傷罷了。
「皇上,臣妾還想再多問一句話。」汝月執拗地不肯放開芳華,那樣子,活脫脫就像芳華已經站在懸崖邊,她想把手伸出去,而芳華絲毫不領情,對她的舉動視而不見。
「問吧。」明源帝長長歎了一口氣,審來審去,都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儘管他們一個比一個嘴巴嚴實,實則也很清楚,很多事兒已經呼之欲出,只看他最終會怎麼處置。
「芳華,你以前喊我姐姐,從一開始,你就是騙我的嗎,從我將你自流景臀選來,你就是騙我的嗎,那些相互扶持的日子都是假的嗎,你幾次維護我,被無名之火燒傷,誤闖了昔時宮,其實都是為了騙我入甕,我值得你如此嗎?」汝月的嘴唇在顫抖,手指在顫抖,她太想聽芳華說一句話,說是迫不得己,那麼即便都是謊言,她也可以釋懷。
「月嬪娘娘不是只問一句話嗎,你問得太多了。」芳華總算將視線停留在汝月的臉孔上面,才發現汝月早已經淚流滿面,那些眼淚無聲的,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紛紛如雨,「在宮裡頭,娘娘且記得我一句話,知道得少些,對你對別人都好。」
汝月似乎要來抓芳華的衣袖,芳華怎麼能這樣對待她,怎麼能!
她的手被明源帝及時抽離掉:「將人帶下去,寡人不想見到背信棄義之人,等下讓她招供了再處置。」
芳華被拖曳著往外拉,汝月掩面哭泣,根本都再說不出話來,忽然聽得一聲驚呼,又是很重的砰一下,四周的聲音安靜下來,徹徹底底的,汝月緩緩將手放下來,放下來,只見芳華已經臥倒在牆角,牆面一片紅紅白白的濃稠之物。
「回皇上的話,沈芳華發力掙脫了禁錮,撞牆而斃了。」有一個人走到芳華身體邊,蹲下身檢查了一番,站起身來回話。
汝月眼前一黑,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