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正事」來了,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力盡神危,這個詞恰當之極,
「「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著,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鳳-舞-文-學-網——」
「「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傳大夫。」要及時,
「「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非同小可,可見病人休息的重要性,否則,小病拖成中病,中病釀成大病,
「「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果然是太醫,
「「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面歎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寶玉心誠,
「「晴雯睡在枕上?道:"好太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裡就得癆病了。"」晴雯與自己的身體鬥,這個卻是會要埋下隱患的,
「「寶玉無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症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素習飲食清淡,饑飽無傷。」使力不使心,不至於病入膏肓,而且這裡也沒有讓其心重之事,而且之後的慘心重事重到了頂點,如何不
「「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這等法子倒有意思,
「「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倒成了晴雯養病的一個好方法了,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等話,一一也曾回過寶玉。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果然是性急了些,依襲人而言,平白無故得罪了一些人,當然,晴雯可能「無意」中也「得罪」了襲人,或說讓襲人看到了晴雯的「隱患」,卻也是不可而知的,
「「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感冒的人還真不少,
「「邢夫人又正害火眼,」節氣不好,
「「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這細節寫得,
「「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理由」十分充分,曹雪芹「讓」自己逃過再作詩的費神費力!)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題。」不題,提都提了,不題的意思是「不提也罷」,而且賈雨村官運亨通,果然深知為官之「道」,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種事,也許是當時貴族最「忙」的事,
「「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線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裡頭成色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著遞上去。」
「「尤氏看了看,只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好嘛,金子玩意兒,
「「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叫他把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金銀有區別,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迴避了。」這個「賈蓉之妻迴避了」卻大有趣味和諷刺在內!
「「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蓉兒關去了。"」皇帝的賞賜,
「「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這話聽起來卻像是「急等這幾兩銀子使」,
「「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這個冠冕堂皇,
「「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又是沾恩錫福的。」怎麼聽怎麼像是借口,
「「除咱們這樣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著這銀子,拿什麼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這裡出來「世襲窮官兒家」,可見當時的「世襲窮官兒家」確實不少,而再怎麼聽,卻可能也會聽出「我們現在只能和那些世襲窮官兒家相比了,即只能是比他們還好一些了」的意思來,
「「尤氏道:"正是這話。"」尤氏聽著舒服也明白,
「「二人正說著,只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小黃布口袋,估計可能裝不了多少金子銀子,
「「賈珍道:"怎麼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關領,又分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了下來。光祿寺的官兒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著實想念。"」一聽就是虛話,
「「賈珍笑道:"他們那裡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賈珍一聽就明白,而且他有個特點,喜歡說「直爽話」,就連秦可卿死的時候都在大哭哪裡能再得這樣一個「好媳婦」去,
「「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著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干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硃筆花押。」果然「體面」,曹雪芹的諷刺不說笑裡藏刀,也是綿裡藏針的,
「「賈珍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著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家去,」所謂各處沐浴「皇恩」,
「「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連祖宗也要「沐浴」一下,
「「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裡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裡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犯了。舊年不留心重了幾家,不說咱們不留神,倒像兩宅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一樣。"」銀子不多,卻還要考慮這些那些個「面子」,銀子自然會每年越來越少,
「「賈蓉忙答應了過去。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與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這上頭日子。」面子事大,
「「因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只見小廝手裡拿著個稟帖並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雪中送炭的來了,
「「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鳳-舞-文-學-網——"」可見盼望已久,也可見府中確實有些「空」了,
「「說著,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著,」賈蓉和賈珍這兩父子有趣,賈蓉應該說也是聰明靈氣,但全用在這方面和那方面上了,)
「「賈珍倒背著兩手,向賈蓉手內只看紅稟帖上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好詞,夠滿,
「「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看著舒服,就算詞有失「文雅」,所以說「有些意思」,
「「賈蓉也忙笑說:"別看文法,只取個吉利罷了。"」賈蓉很會配合,
「「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忙」展開,可見賈珍最關心的還是裡面的實物,
「「只見上面寫著:"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些看官可能以為要「表揚」他幾句,
「「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賈珍雖然那方面不濟,但做人卻也一套一套的,
「「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忠僕,
「「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賈珍道:"我說呢,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現出原形,
「「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依前言,定是實情,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可能只有兩三千兩銀子,賈珍的意思是這夠請幾次酒的!
「「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個莊子,」莊子在減,
「「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旱澇時常有的,
「「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在賈府,「過年」兩個字絕不可是過幾天,其中「賬」可意味深長,
「「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裡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榮國府也不怎麼樣,其實也可見這樣「府」必定還挺多,一多起來,可能整個朝廷整個國家也就會慢慢「饑荒」起來,
「「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自己省些,
「「再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與前面的不要「請重了」卻是兩種口徑,
「「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這是實話,沒有什麼產業,花得又多,自然會賠,
「「烏進孝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以為皇帝的家真就像自己的家,
「「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他這話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裡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綵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那黃布口袋裡,原來就一百兩金子,省親,好大的面子,原來花得比得到多多了!
「「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裡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逼得賈珍和賈蓉把大實話都掏了出來,
「「賈蓉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這個不至於,但其他的東西賣一賣卻有可能,而且,難保將來這句話就不會變成現實,
「「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所謂不當家不知油米貴,
「「我心裡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著,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只能見招拆招了,
「「這裡賈珍吩咐將方纔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派出等例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與他們。」自然中間可能要有減少,
「「接著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那邊定也在叫苦不迭,
「「賈珍看著收拾完備供器,?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閒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有自己的打算,
「「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作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領東西,自然要來的,
「「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著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閒著,我也給過你的。」原來是救濟,
「「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主要是自己少了,
「「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理由挺像,
「「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好嘛,花錢的地方還真不少!
「「這會子花的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賈珍教訓人也是厲害的,要不賈蓉能如此「乖巧」?
「「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毫不客氣,
「「賈芹紅了臉,不敢答應。」自然的,
「「人回:"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心中正鬧,
「「賈蓉去了,這裡賈珍看著領完東西,回房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細說。」好個過年!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好氣派,
「「次日,由賈母有誥封,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著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入宗祠。」好排場,
「「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亦衍聖公所書。」保育之恩,隱含曹雪芹家祖上的康熙乳母,所以,很明顯,以上這些都是實寫,而且曹家因皇恩而達,因經濟問題敗落也是明白的,
「「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台上設著青綠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亦是御筆。」賈家祖上功名顯赫,
「「五間正臀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俱是御筆。」不忘祖宗打下的基業,
「「裡邊香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著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妻子,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凡從文旁之名,賈敬為;下則從玉,賈珍為;再下從草頭,賈蓉為;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通過對這事的如此詳細到徹底的描寫,便可知,曹雪芹是極其認真極其寫實到極點地來寫紅樓夢的,所以要極其認真地看每段文字才知其本意是什麼,
「「尤氏上房早已襲地鋪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鋪新猩紅氈,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讓賈母一輩的兩三個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蓉妻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蓉妻又捧與眾姊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候。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規矩一點不能亂,
「「賈母喫茶,與老妯娌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挽起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們家去吃飯,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裡供著祖宗,忙的什麼似的,那裡擱得住我鬧。況且每年我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去,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排場氣派雖然大,雖然很嚴肅,但賈母的小幽默終於能讓大家笑一笑,
「「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裡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賈母很實際,
「「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上了轎。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同至榮府。」賈母是核心,
「「這裡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面設列著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合面設列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廳直開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便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來到榮府,
「「賈母歸了座,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喫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正坐。」賈母謙虛,
「「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價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說著,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熱鬧!過年是大事,所以曹雪芹如此詳寫,實在是留下珍貴的史料,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趕圍棋抹牌作戲。王夫人與鳳姐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綵。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日。王夫人和鳳姐兒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研究過年風俗的人,這回是一個難得的實料,
「「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灑,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佳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於後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寫賈敬,
「「便這幾日在家內,亦是靜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隨他去了。賈赦自到家中與眾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寫賈赦,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山石佈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著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吊,裡面泡著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繡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艷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竟有世俗射利,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筆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將"繡"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請客各色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這裡突然寫出「慧繡」典故,
「「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於東邊設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著相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有一張高幾,卻設著瓔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精緻小高桌,設著酒杯匙箸,將自己這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一饌一果來,先捧與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著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兩邊大樑上,掛著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干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琅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綵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菱、賈菖等。」繼續詳描,不在話下,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這裡顯然是在過年時輕輕調侃,
「「因此族眾雖多,女客來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當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氈上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著,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打開,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8226;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向戲台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著,向台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台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裡。聽見賈母一賞,要知端的──」曹雪芹對年少時過年的熱鬧一定印象深刻和十分懷念,所以這裡才寫得這樣詳細,恐怕邊寫這些時,那些細微甚至極細微的場景都會出現在他腦中,讓他不由自主地不時微笑,當然,寫完後,難免是要唏噓一下的。這一回寫的大多是場景,重點在下一回,所以這裡叫承上啟下。屬於典型的回憶,雖然寫得一絲不苟,但恐怕是曹雪芹反而寫得比較輕鬆的一回,基本屬於現場報導的記敘文一類,而這一回的各個人的身份應該肯定在現實中曹雪芹定有相似身份的人相配。」
「看得眼都花了,」小戒道,「這麼多物這麼多人。」
「老曹寫這一回時不知是怎樣的心情。」小猴笑道。
「愉悅帶著沉重?」老沙呵呵道。
「以史為鑒。」小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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