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莊村的文書黃四毛,這麼些年來,跟隨李得成,一直是最緊的。並不是因為他跟李得成是郎舅的關係,那還是以後的事。或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也可以。李得成大種烤煙,他黃四毛也把旱田全部種了烤煙,也不遺餘力建起了烤煙房,到年底自然也虧大了,連生活也沒有著落。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還有苦說不出。
要說他一個半殘廢的人,在時興搞運動的年代,因為是一根筋,頭腦簡單(四肢倒也不怎麼發達),瘋瘋癲癲,洋洋得意,做了不少的壞事,但他與農家女李武裝卻是真心相愛,家庭清貧,吊起鍋兒當鍾打,卻有商有量,相濡以沫,屬於患難夫妻那一類的。
只是結婚生子以後,特別是有了第二個孩子以後,就沒有少時的浪漫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睡,一門都少不得,還不說走親訪友、支人待客,那都是要動真格的,都要活漉漉的票子呀。鴨子會說只能是一個癟嘴,要不說,人總是現實的奴隸呢?
種煙虧了血本,開頭一段日子,李武裝並沒有怎麼埋怨丈夫,她貌似覺得當初自己沒有堅決反對,也有一定的責任呢,不能全歸罪於丈夫。但後來知道趙宗彪種魔芋大豐收以後,她就嘖有煩言了,一天嘮嘮叨叨,直聽得黃四毛耳朵根子起了繭子。
痛定思痛,他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哪怕殘疾了)要養家餬口,要幹出一番大事業來,才對不起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的女人(女人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才對得起自己的兒女。又聽女人說,聽李興信上講的,南方遍地是金子,你只要彎一下腰撿一撿就行。他打定主意,開年了就到南方去淘金,那邊有熟人,不掙到錢,決不回家!
那位說,那黃四毛不還是個村裡面的一個文書嗎,能說走就走啊?可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他這個背時的所謂文書只是背了一個名兒,什麼事情還不是他村書記李得成說了算啊。這樣的文書不當也罷,掙錢才是正道!連一根筋的黃四毛這時候也終於整明白了。
黃四毛想,自己這一去,起碼不到年關不會回來,老婆一個人在家,裡裡外外一個人,夠她苦的,夠她受的,家裡又窮,又還要帶兩個娃娃。所以他偷偷跑到高家莊,聯繫了一拖拉機煤炭。
雖說自己家裡也有一片自留山,但樹不多,林子面積也不大,不像一組的人有一個後山,分都分不完;她李武裝一個女人家家,忙完了家裡的事,再還要去背柴,也不合適,也忙不過來,做丈夫的也不忍心。
哪怕在趙家莊燒煤的,只有趙宗彪一戶,還是因為要煮酒,他決定給糟糠之妻一個驚喜,一定要給她拖一拖拉機煤炭回來。
時令已經進入了冬季,天空不時飄一些雪花。當黃四毛和鄰縣那個關係不錯的拖拉機師傅(他找不起也找不動趙宗彪的大汽車、趙佳的東方紅拖拉機,就是舅哥李解放的破手扶他估計也找不動,因為舅母子譚妙珠平時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商量拉煤炭的時候,那位說,現在有霜凍,路上打滑,不大安全呢。你只管放心去打工,把山本錢放在我手裡,開春以後,路況好了,我負責給你送一車煤到趙家莊,怎麼樣?
見黃四毛一味堅持,就要年內拉,拖拉機師傅就開玩笑說,你莫非還怕我趁你不在,吃你老婆的豆腐啊。「朋友妻不可欺」,這個,我還是懂得的,你且放寬心哦……
黃四毛正色道:「瞧你,說的那是個什麼話?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知道,我那個老婆,還給你倒搭一百塊錢,你也不會看一眼兒的。」
那哥們兒有些不懂了:「那你……」
黃四毛終於說出了心裡話:「我就是要給女人一個驚喜,我還擔心她不讓我出門兒呢。」
拖拉機師傅眉頭緊皺:「只是你看,這鬼天氣……」
黃四毛決心很大:「你慢慢開,開不動了,我在後面給你掀,怎麼樣?」「只好這樣了,那你在後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拖拉機師傅一再叮囑道。
黃四毛高興的說:「知道,我又不是一個小孩兒。」
一路順利,早飯過的時候,拖拉機就開到離黃四毛家不到一里路的地方了,這裡有一小段小上坡,稀糊糊的,拖拉機老是打滑,拖拉機師傅洩氣的說:「就到這兒了,爬不上去,我把煤洩在這兒了,你自己或找幾個工背一下吧。」
「嗨,臘時臘月的,都忙,找不到工,再說,我種烤煙虧大了,也沒有錢找工,你讓我一個人背到猴年馬月去呀!堅持,就幾步路了,加油,我掀,我掀還不行啊。」黃四毛催師傅快開。
拖拉機進一步退兩步,黃四毛還是要師傅開,他在後面拚命往前掀。剛好,此時黃四毛的身後有一棵大漆樹,他腿、臀部抵住漆樹用勁兒,拖拉機往前進了幾米,可人一脫離漆樹就不得力了,它又往後急速滑來。司機回過頭大聲叫道:「你,狗日的快閃開呀……」
黃四毛沒有躲避,而是想再借漆樹為依托,再把拖拉機給頂上去,卻因為巨大的慣性,被拖拉機把他抵在了那要命的漆樹上,進退不得。
他只叫了一聲:「搞拐噠……」就發不出聲兒了。
拖拉機這個時候也不聽師傅的了,司機趕緊跳下來,但愛莫能助,看著他被漸漸壓扁,臉上變青、變紫,出血,嚥氣兒……
說司機眼巴巴看著黃四毛被軋死也不大準確,他下車以後,一方面徒勞的掀車,想讓黃四毛脫離苦海,一方面喊破了嗓子:「救命啊,救命啊,黃四毛被拖拉機軋了,快來救命啊!」
遠遠近近的人聽到喊救命,無不奔走呼號,連滾帶爬而來,可人少了,就是掀不動那該死的拖拉機,等人多了,終於把拖拉機掀動,可黃四毛已經口鼻出血,瞳孔放大,氣若游絲,身體被軋變了形。
有人建議,馬上人工呼吸,可呼著呼著,黃四毛就嚥氣兒了,還是一臉一身的泥……
話說李武裝正在山上背了一背架子枝子柴回家,聽到那邊呼喊,把背架子一倒,拚命朝出事地點跑,跑攏一看,人已經沒氣兒了,抱了丈夫,只喊了一聲「他爹呀……」就暈死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李武裝悠悠醒轉,卻不管不顧丈夫,撲向了司機,歇斯底里的叫著「你還我丈夫,還我丈夫……」又抓、又刨、又打、又咬。司機目無表情,忍而受之。
半天過後,等李武裝把氣撒夠了,才有婦女把她拉開:「已經這樣了,要商量後事呢……」
司機幫忙用門板把人抬回家以後,就請求到趙宗彪那裡去給家裡打電話。有人建議派趙宗禮跟著,怕他給跑了,還讓趙宗禮順便給李武裝的娘家,特別是李書記報一個信兒,請求他們來主持公道。
司機來找趙宗彪借電話,還要來買一些東西。趙宗彪聽說黃四毛被車軋死了,一時感覺怪怪的。按說這個傢伙在以往的日子裡,沒有少給他趙宗彪找麻煩,是李得成的一個好狗腿子,這冷不丁消失了,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倒有了幾分悲憫情懷。他想到了修公路時,讓他滾下懸崖的事;想到保護小藥房;想到保護高校長;還進一步想到了李武裝……她可是無辜的哦,雖說她人有些淺薄……
司機打電話的內容,讓趙宗彪聽了個大半兒:要家裡快快送錢來,還要請親族,特別是幾個有一官半職的,不分早遲,分期分批往趙家莊趕,自己一個人在這邊兒只怕招架不住啊。最後連哭聲氣都快出來了,一副十足的可憐狀。
司機在趙宗彪那裡買了衣帽鞋襪,墊的蓋的,香燭紙馬,還有一點鞭炮,還請趙宗彪幫忙買了一副棺材,就匆匆走了,和姓李的親戚一路,趕過去處理黃四毛的後事。
幾個鐘頭以後,從趙家莊東棧道方向開過來了幾輛吉普車和摩托車,趙宗彪想那李得成既是書記,又是親戚,一定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好的,用不著自己瞎操心,定下心來,不去管它,干自己的事情。
吃了晚飯後,聽到了幾聲鞭炮響,還有陣陣的哭聲,趙宗彪到底有些坐不住了,披了一件呢子大衣,那還是羅莉莉給他買的,下意識的往二組黃家的方向走去。
趙宗彪沒有直接去李武裝家裡,而是到了趙宗禮屋裡,他們兩家隔得近,也便於隨時瞭解情況。
趙宗禮匯報,下午的時候,司機專程到了李得成家裡,貌似已經談妥,估計他們之間有貓膩。趙宗彪一笑置之。
一會兒,黃春芝回來匯報,這次鄰縣方面來了好多人,有鄉里的幹部,還有縣裡的幹部,有教師、有醫生、還有法院的人,其他來的人,都像打手,一個個凶巴巴的,只怕來者不善啊。趙宗彪還是一笑置之。
晚上上十點鐘的時候,趙宗禮回來對趙宗彪說:「氣死人了,死了一個人,擲出五千塊就想走人,哪有這樣的道理?」
「是嗎?」趙宗彪也感覺有些意外。
「我們這邊貌似沒有個什麼人出頭,人家那邊屁股都會說……聽李解放說,那邊來的主力,好像是那年跟你們在桃花河谷爭山界的那幫人,那個武裝部長也在呢。」
這一說,趙宗彪倒有了興趣:「這就是滄海桑田啊,也算機緣巧合嘛。嗨,那我們過去看看?」
「不過,這是人家的家事,你犯不著出這個頭……」趙宗禮勸阻,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兄弟的脾氣的。
「只看看,我不做聲還不行啊。」趙宗彪輕描淡寫。
趙宗彪過去時,堂屋裡坐了一圈子的人。那個司機正在發言:「先已經說過了,這次我是十不願九不願出車的,出了車禍,我這心裡也不是個滋味兒,我好後悔,我對不起嫂子和侄兒,我給你們鞠躬……」
李解放很氣憤:「誰稀罕你鞠躬啊!不管你願不願意出車,你最終還是出車了不是?出了車禍,死了人,我們現在只看結果。我代表親戚對只賠五千塊堅決不同意。就這樣一個態度。」
「你只能代表你一個人的意見。」一個戴平頂子帽子的人站了起來,看樣子就是那個法院的人了吧,他慢條斯理的說,「是出了車禍,你們認為光是司機的責任嗎?路上打滑,他司機有什麼辦法?我們方面是同情孤兒寡母,才提出補賞五千塊錢的,這還不帶喪事的花銷。你們如果不同意,我建議,你們起訴,看你們弄不弄得到個什麼錢兒!哼哼!」
「死者若能說話,我想他也會主持公道的,他不會害我的。」司機補充說,算是對法官的支持。
李得成拍板定案:「算了,算了。我代表村委會,也代表親族,同意你們的意見,交錢吧,這件事就這樣了……」
「嗨,你李得成好大方啊,死了一個人,五千塊就打發了啊,這是打發叫花子呢。」趙宗彪站在大門邊,到底忍不住,還是發了言。
大家一起把目光對準趙宗彪,李解放、李援朝有些興奮。武裝部長等人此時卻臉色大變。
李得成看也不看趙宗彪,對李武裝問:「他姑姑,你還有什麼意見嗎?是不是還要跟人家打一初日持久的官司啊?人家可是外縣啊……」
「人都死了,你們怎麼處理都行,我能打一個什麼官司啊……我苦命的丈夫啊,你死早了啊……你打個什麼工啊……我不要煤炭,要人啊……嗚嗚,嗚嗚嗚嗚。」
見女人哭得淒切,司機不忍,眼淚也就下來了,當場表態:「除了賠五千塊以外,我每年給嫂子免費拉一車煤,作為補償,唉唉……」
趙宗彪還想說什麼,讓趙宗禮和黃春芝把他給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