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一過完,從外地回來過年的,就一個個都要走了。只不過趙星和女朋友走得那是高高興興,了無牽掛。李小花和男朋友走得就有幾分落寞,幾分淒惶,雖說李小花已把家裡的大物小事全部委託給了堂哥李得成。因為二老在送他們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放了悲聲,尤其是父親那蒼老的哭聲,撕心裂膽,讓女兒心裡好一陣難受,在冥冥中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女兒和老伴兒幾個月的精心呵護下,李長年的身子骨變得硬朗起來。春日晴好,鳥語花香,有時間還幫著老伴兒整整田挖挖峁啥的。縱觀他的一生,實際上也是一個閒不住的勞動人。在這一點上,他跟哥哥李長鎖不同,那人多半時候在當幹部。
李德俊年前年後心情出奇的好。正月初幾的,鄉幹部一上班,就組織召開了一個三級幹部會。會議決定,響應上級文件精神,計劃今年在張家寨鄉大力推廣多種經濟,拉動全鄉經濟發展。不知為什麼譚妙芸通知了各組的組長都參加了會議,卻沒有通知村裡的會計後來叫文書啥的李得成參加。讓李德俊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馬上就是梅雨季節了,李德俊和老婆商量,現在要多掙點錢,起碼不能比趙宗義兩口子家裡搞得差,好拴住兩個娃娃的心,讓他們到時候養我倆的老。雖說是兩來兩走,那只是說說,總有個主次之分吧。
所以他計劃發展家種香菇。只要把幾種喜歡長香菇的樹砍回來,打上孔、餵上藥,漚在屋山頭潮濕的地方,再用渣渣草草苫罩一段時間,你就等著撿大朵大朵的香菇了,曬乾了買,價錢還蠻不錯的。
可是天不遂人願,李德俊在自己山上尋了半天,竟然沒有一棵像松樹啊、橡樹啊、栗樹啊等長香菇的樹種。山界那邊李長年山上卻多得是。他覺得老天就是不公啊,李長年家裡有的是錢,他根本不需要種得香菇啥的,那些個樹長也是白長!
他猶豫再三,就還做一回賊吧,反正也就這一回,從此,再不砍他的就是了!也是合該出事,他還只砍了一根,就被上山來巡查的李長年撞了個正著。
李長年舉起了拄路的拐棍:「嗨,李德俊,上次還沒有打好啊,你又在砍我家的樹了……」
李德俊並不緊張,嬉皮笑臉的說:「二叔啊,我和你換幾根怎麼樣……我種香菇,你留著反正也不起作用。呵呵,呵呵。」
「誰是你二叔?我就是不起作用,也不會便宜你狗日的,上次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呢!」李長年用拐棍指著偷山賊,氣呼呼的罵道。
如果李長年態度好一點,他李德俊也許就收手了,既然那人說話這樣難聽,反而刺激了李德俊那偏執的神經:我偏要砍,等把樹扛回家了,把香菇種上了,再來慢慢和你老東西打嘴巴子仗。
心裡這樣想著,李德俊嘴裡說:「你不換,我也要跟你換!」手裡繼續砍他的樹,霸王硬上弓啊,想生米煮成熟飯了再說。
李長年氣瘋了:「你一個小組長,酒杯大的一點兒官兒,硬是要欺負我啊……好,你連我一起砍了吧。」就朝李德俊正在砍著的樹跟前湊,扨掉了手中的拐棍,悲壯的下定決心:人在樹在,人亡樹亡!
李德俊只想把這根砍了算了,見那人又撲過來了,就不當回事的把他推開。這次沒有用全力,這李長年也感覺到了。但他想那人許是被打怕了,他若用全力,自己豈不又飛出去了?這次一定要制止他。
他爬起來,再往樹根前竄。卻見李德俊大張著雙腿使勁兒砍得正歡,襠下那一大坨甩來甩去,很是顯眼,突然靈機一動:攻其必救!那個傢伙雖然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他還需要這堆東西和自己的女人或別人的女人樂呵樂呵吧,不比我們老年人,那堆東西已經枯萎不起作用了,何況那也是要命的去處哦!
這樣一想,他立即伸出雙手攥住李德俊的兩顆大牛卵子死命的掐,叫道:「你砍我的樹,我要你的命!」
「哎呦呦,你使陰毒心啊!」李德俊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痛,好像那人揪住了自己的心肝一樣,掄著的斧頭就倒過來準備砸李長年的手背。因為李長年用盡了力道,李德俊吃痛不住,身子一扭,斧頭卻砍在了李長年的脖子上,貌似姿勢沒有舒展開,沒有砍如實。李長年「啊」了一聲,手稍稍鬆了一下,接著又握緊了,那是要進行最後一擊呀……
李德俊感覺襠下一陣陣吃緊,痛徹心腑,鬼迷心竅想也沒想第二斧頭又下去了。這次手感很好,感覺就像砍瓜切菜一般,進去了很深,還發出了「噗」的一聲。
緊接著,那人手鬆了,脖子裡的血朝天湧,像山泉,勁射五六尺高。李德俊事後有好長時間不解:一個老人,如何血脈還這樣旺相,莫非是他當軍官的兒子和在省城工作的女兒給他補藥吃多了的緣故……
那時那地兒那情狀,李德俊傻眼了,看著像翻水洞往外井噴的創口,他用手去堵,血又從指間湧出;他用衣服去裹,衣服立即被熱血浸透……手忙腳亂之中,口裡兀自叫著:「怎麼這樣,怎麼這樣?」
他不知所措的把李長年抱住,眼見得那人血水漸漸稀少,創口裡冒出氣泡,身子漸漸變冷變僵。他迷茫驚恐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和李長年一起癱軟下去了。
這是正午時候發生的事情。沒精打采的太陽正照著兩個表情相同的臉。
有一刻鐘的功夫,李德俊的腦子是空洞虛無的,俟抱著的那人,聲息全無,他才思考自己所作所為的嚴重後果,想自己的來世今生,今生來世……
他放下已經冷卻的屍體,搖搖晃晃站起來,慌不擇路,往後山跌跌撞撞走去。他陡然想起老輩子講的,土改那年,趙家的老大被鬥不過,往後山逃命的情景。如今,雖時過境遷,然而境況又何其相似乃爾!
等他爬到蓮花洞邊,看見洞旁邊的天坑裡冒出一陣大霧,還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轟響,連綿不絕,似在向他發出召喚。此時,他已經是心力交瘁,神思恍惚,口乾舌燥,頭也一炸一炸的疼。
他在蓮花洞裡尋找到水源,趴下來,舔了幾口,慢慢的捲了一袋煙,下意識抽上。只感覺那無邊的苦澀,浸淫了他整個的身心。他思忖著是跳天坑,還是往外逃。最後還是決定逃,但往什麼地方逃呢……
他大腦像一團漿糊,靈魂已經出竅,六神無主,想著想著,卻忘了吧嗒嘴裡的煙卷,頭一歪,在滴水叮咚成韻的蓮花洞裡睡著了。蓮花洞頂部的天窗,有陽光照進來,像一面鏡子,正好映在他捲曲的身體上。四野寂靜無聲……
再說,李得成受了李得豹和李小花的委託照顧二叔來著的,見半天沒有二叔的動靜了,就過來問二嬸。二嬸說倒沒怎麼注意,自己在忙著整田呢,你二叔好像是上後山了吧……
李得成心裡一激靈,暗道不妙,就立即往後山爬。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兇殺現場。見到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頓時毛骨悚然,魂飛天外。他鼓起勇氣把二叔搖了幾搖,喊了幾聲,見半點兒音信也沒有,一切都是徒勞,就往轉飛跑。一邊跑一邊高喊:「搞拐噠,搞拐噠,我二叔被李德俊用斧頭砍死了,砍死了啊……」
事情緊急,他沒有往家裡跑,直接往趙宗彪家裡跑來。趙宗彪正在修理機械,連外套也沒有來得及穿,就趕緊對譚妙芸吩咐:「你快帶人上後山,看人還有救沒有,看李德俊在什麼地方……看緊他!他手裡有斧頭,不要輕舉妄動。李得成,我們走!」和李得成爬上拖拉機,飛奔到鄉里報信去了。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殺人放火,罪莫大焉。鄉里得到情報,自然炸了鍋,一面緊急向區公所、區公安派出所報告,一面組織車輛,呼喚人手,要捉拿兇手李德俊。鄉里只留炊事員值班。那緊張嚴肅的場面,無疑若干年前那次有人瞎報告,說台灣飛機在蓮花洞降了降落傘一般。
趁著鄉政府忙著安排,李得成跑到郵局給李得豹和李小花發了加急電報。
趙宗彪和李得成對李德俊的逃跑路線有一直的看法,趙家莊只有東西棧道兩個出口。往張家寨是公路,往高家莊也是公路,他李德況不敢冒險犯難,明目張膽走公路,很可能藏在蓮花洞一帶,待天黑後,再趁亂突圍。
基於這樣的分析,兩個人在西棧道口就下了拖拉機,全神貫注往後山搜索前進,後面陸陸續續跟了一些人,鄉里的主要幹部先要去看死者,慰問親屬,進一步部署幹部民兵捉人。
再說李德俊一覺醒來,已是黃昏,天邊一抹殘陽露出一片血色,跟李長年潑灑的鮮血有些相似。鳥雀在陽光斑駁的林間嘰喳跳躍。遠處有炊煙裊裊升起,似乎有飯菜的清香悠悠的飄來,牛、羊悠閒的往欄圈裡走……
他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站起來,蹀躞著向山頂的關帝廟爬去。他想在那裡藏一陣以後,再逃到縣城,找女兒女婿弄點錢後,浪跡天涯亦或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