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三百零五萬年冬。
雪下了一夜。開門枝鳥散,一絮墮紛紛。梅卻熠熠生輝的怒放著。
五更三點,驕陽初生,西海一片寧靜,遠遠的還能聽見海風的呼嘯聲,微微沁著涼意。
宮靈俊寐得不深,瞧著天色已亮便無睡意,又聞西海梅林一絕,便往觀之,一路心神卻飄得老遠,心下反反覆覆思起龍姒裹那傾城容顏及昨夜那一番有待考究的話。她美極,也貴極,卻絲毫不影響言語間的戾氣,可偏偏又惑極人心。
行至林前.他抬首,梅花的香味撲鼻而來,呼吸間全是微沁又清涼的氣味,海風習習,吹落了片片花瓣,落了整片天空,也散了一地嬌紅。
他心下驚歎,也只有西海至靈之地才能有此番景象,望著整片雪海梅林,暗香襲人,緩緩步入。曲徑通幽,卻在亭前腳步頓下,嬌鶯初囀,再也無法挪動。
「人間不堪弄情愁,
妖魔道,愛義柔,
紅塵萬丈有恩仇,
劍氣收,笛音休。
憔悴寬衣,紅顏為君憂。
霜雪依稀靈珠淚,
奴有夢,月如鉤」
含嬌細語,一女子背著他,散衣香於舞風,拭珠瀝於羅袂、言語淒淒,如泣如訴,水袖飛迎,似是要羽化而去。
他只覺喉間乾澀心裡擂鼓,雙手不自覺緊握。
只見女子翩然轉身,淺笑盈盈,腰肢裊娜似弱柳,一臉自如,袖腕翻飛,散落了袖中靈瑩繁花。
「太子臀下,失禮了。」
嚶然入耳,被剛才情景攝了魂的宮靈俊頓時清醒。
「公主臀下。」
龍姒裹盈盈走來,一身白貂裘衣,清清艷艷。
「臀下此番起得真早,巧遇見了。」
「是,早聞西海梅林世間一絕,便來觀之,如今看來,更是花靈淨徹。」
龍姒裹呵呵一笑,眉間硃砂如紅,襯著白裘,煞是絕美。
「承蒙臀下不吝讚美,姒裹為臀下煮蠱酒如何?」
宮靈俊已然惑了心神。
「靈俊榮幸。」
「夢洄,煮酒。」莞爾一笑,說著邁步至亭內。
宮靈俊也入亭燎袍坐下。
不時夢洄領著三五仙侍上前,備酒添爐,還體貼的奉上幾碟精緻糕點,再撩了撩錦緞蘇簾,輕聲退下。
龍姒裹淨手,用挾子在沸水將酒蠱一一洗淨熱燙,輕輕放置一旁。再取來小爐,微火膩膩,純淨的酒水襯著姒裹冰肌瑩徹的手指划動,靜靜的,賞心悅目。
「相傳龍女蕙質蘭心,不想還精通酒道,今日是領教了。」宮靈俊看著龍姒裹動作嫻熟,一舉一抬皆是嫻雅悠然,不禁感歎。
龍姒裹輕笑,手下不停。「臀下過譽了,姒裹不諳琴棋書畫之道,只是二位兄長及師傅嗜酒,所以幼時研習了些,也是為了討好他三人,盼著能減少些繁瑣課業。」
語畢皎潔一笑,潔淨的容姿忍人心愛。
「哦?靈俊還真是不能想像,公主天賦異稟,凡事當信手而來,卻不知公主為此也有如此調皮一面。」
龍姒裹內心黑線,直道慚愧,但依舊不改顏色。
「世人傳言怎可全信?人無完人。就像這酒,所需原料經搗碎、浸曲、蒸熟、冷卻,最後入壚過濾。每一蠱酒都經歷繁複工序,才有如今清醨甘醇,人也一樣,姒裹只是比別人幸運,得之好酒匠罷了。」
見酒水醇香飄溢,她取來酒蠱,撒上兩片梅花,遞於宮靈俊跟前。
三兩梅花稱著香韻酒液,道不盡的清雅淡然。宮靈俊接過,輕酌,霎時酒香撲鼻,甘甜爽口,留有餘味。
「果然好酒。敢問公主此酒喚甚?」
龍姒裹聞之,放下酒盞,望著滿林梅花飄散,神色淡淡,不久後又將視線落向他,一笑。
「名喚『清平調』。」
「清平調?調清平,清而斂,平亦逸,好名。」說著對龍姒裹一舉杯,飲盡杯中酒。
龍姒裹淡笑,不語,舉盞為其再添一樽。
「太子此番感悟,也是如此心願麼?」
東海太子宮靈俊,母妃乃為妖界聖王獨女,數十萬年前下嫁東海龍王,得一子,後薨於重病。這宮靈俊,嚴格上來說,並不非得困於東海,如有意重返妖界為尊,也不是不可得。
宮靈俊目光一閃,輕笑而道,
「現下盛世,雖魔族霍亂邊境,蠢蠢欲動於妖界,但六界還算平和。戰爭為好事者而為,卻要用犧牲者收尾,靈俊雖愚,卻知曉這道理。」
說著又是杯酒下腹。「龍女昨日之言,想必比東海上下都定會謹記於心,若他日還有人對西海不敬,靈俊也必不饒之。」
龍姒裹聽之也是莞爾一笑,注酒再煮。
戰爭為好事者而為,卻要用犧牲者收尾嗎?
宮靈俊,或許並非如他人所言,雄心熾炙,心狠手辣之人。看來,人還是要親自領會才可得論之。
「如太子不嫌,喚我姒裹便好,今日煮酒一談,聽君心意,稱腔論道倒傷了些和氣。」她微笑,神色和睦。
「甚好,姒、姒裹喚我靈俊就好」言語間還不大習慣。二人皆是相視而笑。氣氛融洽起來。
宮靈俊見她一副怡然自得在逕自煮酒,模樣閒逸,自有一股風流氣韻自週身散發而出,那是
在細碎的生活中慢慢培養出來的浩然之氣,安然悠節,不輕不浮。普天下那是只有那個人身上才能發現的蹤跡。若不是經歷昨晚之事,他作夢也想不到,西海的龍神女能如此犀利。
眼角一轉,撇見她還纏繞在腕間的紗布,心下一沉,憂慮了半響,
「昨日之事……」宮靈俊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但見龍姒裹只是挑了挑眉,仍舊維持著笑容,讓他完全沒有辦法揣度她的心思,頓了頓,才試探的把話說完,
「昨日之事,還希望姒裹你不要介意。舍妹年幼,不識大體。」
話一出頓覺失言。恍然覺悟,眼前這女子按仙齡算還比宮靈嬌小上兩萬歲。
「我不介意。」女子抬首,對上他略顯焦慮的眼眸,神態悠閒又道,「我不介意。」
「姒裹……」
他睨著她清婉的笑靨,一雙眸子深邃幽黑,不想她這麼快就給他答覆,口氣駑定,仿若雲淡風輕。頓覺一口氣哽在心口,叫他胸口發痛,斂了眉,有些艱澀的道,
「我沒想到你會原諒得如此乾脆。」
龍姒裹手下不停,往他的杯裡注水,笑容愈深,「我自有我的理由。」
男子靜靜凝望著眼前的容顏,神色漸暖,「什麼理由?」
龍姒裹聞言垂了眸,斂眸中的一絲黯淡,下一瞬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豎起兩個手指晃了晃,
「兩個字——娘親。」
猛然憶起龍姒裹於夜宴上的那番話,心下驟酸,又聽她開口,
「我聽師父說,東海龍王、龍後與上任天帝是舊識,後來龍後嫁予龍王為續絃後,得一女便是宮三仙主。」
短不過幾十字,那個『舊識』卻包含了太多的深意,深到關於愛,關於恨,關於數不清的憐惜。
「當年,令妹不幸夭折,全天下人都以為是飛揚跋扈的龍後所為時,是宮靈嬌於訛言妄語中為娘親撐起了一片天,擋住了所有的爾虞我詐。」
當年龍後在滔?天輿?論中毅然決然的下嫁給東極青華大帝為繼弦,放棄了成為帝后的一切可能,成了東海太子宮靈俊的繼母,不久,萬般辛苦的誕下宮靈嬌,可就在宮靈俊及笄大典後未多時,便傳出龍後害死前任龍後的嫡長公主之事,那時,宮靈嬌也甚是年幼,在東海清華大臀上一夫當關,痛斥了所有用謠言重傷龍後之人,彼時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初時聽進龍姒裹的心裡卻記到了至今。
「……其實,在東海龍後出現的剎那,我就知道,我不氣了。敢於以幼小的身軀保護住自己的娘親的女子,我想,她的身上也一定有我沒有發現的優點。」
一番話,卻字字如鼓般敲進宮靈俊的心,連著整個胸腔都在震盪不已。
誰說西海龍神女飛揚跋扈,沒心沒肺!?
誰說西海龍神女稚嫩天真,不諳世事?!
直勾勾望住她,眼角眉梢已然透露出太多的震驚和意外。
須臾,他才收回了眼神,歎了聲,目光凝露在這一片梅林間,平淡的語調聽不出絲毫情緒,
「那麼……姒裹也來聽我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