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水流沙第一部第一卷第二章
第二章
一
屋裡閃爍著混黃的煤油燈光,幾個孩子均勻的呼吸聲清晰地傳來,吳嗣石斜依在床上。看著眼前的一對嬰兒,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心潮起浮……自己也是一個棄嬰。二十多年前,如果不是養父邂逅相遇救了她,世上早沒她這個人了。
養父是一個勤勞樸實的人。冬天一雙麻窩子,夏天一雙草鞋。蓑衣斗籬不離身、犁田耙田、栽秧割谷、踩草上豎、打麥揚場、無所不精。他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卻留有十餘畝地精耕細作,終年都在莊稼地裡拾弄。這個地方的人重男輕女,總認為女孩早晚嫁人,喂大了白喂一場,還要倒貼陪嫁。
不知誰想出來的缺德主意,讓嬰兒闖天運。把嬰兒放在罈子裡,讓她隨著河水漂,命不該絕的自會有人收養,生死聽天由命。細說起來這還是心腸軟的,給女嬰留下的一線生機。心腸硬的生下地見是女嬰,就丟進馬桶裡蓋上蓋子悶死了。
那一日父親用罈子裝著她正往河裡放,湊巧被養父碰上。養父把父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要父親把嬰兒抱回家,言明每年收租減少兩擔谷子,作為嬰兒的衣食費用。如果有緣分,長大了就給他當兒媳婦。無緣分就給他做乾女兒,就這樣救了她一條命。
二
她在家裡是多餘的人,惹人嫌棄。她的上面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姐姐身上穿的是哥哥穿過的,她穿的是姐姐穿過的。她穿的衣服補丁重補丁,原先是什麼顏色的布料,完全無從尋覓。這個地方的女人,來客是不准上桌子吃飯的。
她們家的女孩,無論什麼時候,一律不准上桌子吃飯。男孩兒吃乾飯時,她們只能喝稀飯,男孩兒喝稀飯時,她們只能吃紅苕葉紅苕干,缺糧食時就吃清明菜楊槐樹花。
多少次看著哥哥吃雞蛋掛面,多少次聞著肉香,女孩連湯也喝不上一口。誰相信這是真的,然而這世上,曾經就有過的這樣的家庭。
因為她是女孩子,女孩子在這個地方重來不受重視,兩個姐姐過的日子也和她差不多。其實石家垹每天都用大蒸籠,抬出米飯誰都可以去吃。主人家也沒說不准女人去,可這裡的女人很少去。去的都是男人,是吃了飯下田做事情的人,女人去了家裡的人會覺得沒有臉面。再沒吃的也不准女人去,更別說小女孩了。再說她們家不是沒吃的,只是不給女孩子吃而已。家裡節衣縮食,目的是想買田置地當地主。
三
母親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有一次,不知怎麼惹母親生了氣,提起腳把她甩到冬水田中央。那時她還小,才蹣跚學步,那是她人生中最原始最恐怖的記憶。她好不容易哭喊著爬到田邊,卻又被母親提起腳甩進田里。旁邊的人看不下去,把她拉起來反遭母親一頓臭罵。這事不知怎麼被養父知道了,他把她接了過去。在養父家裡,她備受青睞,視她如掌上明珠……誰也沒有想到,像養父這樣的好人,會落個悲摻下場……
吳嗣石探身起來,舉起煤油燈來照看,睡在另一頭的毛毛和毛二。毛毛快四歲了,毛二才兩歲多點,他爹離開這個世界快三年了。如果不是因為毛毛,也許他爹不會丟掉性命的。
那是解放那年,人們說以後的土地按人頭分,有一個人就能分到一份土地。養父說只要有土地,勤快人就不會沒有衣服穿,也不會沒飯吃,叫張二河到重慶城裡,把學醫的兒子找回來分土地。回來的途中碰上一個難產的產婦。那是一個因戰亂流落異鄉的可憐人,他們發見她時還有一口氣。他爹回來說他破腹取出了這個孩子,媽死了,孩子還活著。
說這孩子遇上了他命不該絕,待以後上學時好好給他取一個名字,現在就叫他毛毛。誰知道因此闖下了彌天大禍,清匪反霸時,因為他拉下的這一條命債,他們家又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大地主,那時候只要有三個人證明,你曾經整死過人,你就有可能被槍斃。沒有人去調查事情的真偽,只要你不是窮人,只要是地主富農那樣的打擊對象,你再喊冤叫屈也無濟於事。
那時候,沒有人站出來為被槍斃的人說公道話。吳嗣石永遠忘不了,養父和她男人被槍斃時,那無助的、被冤屈的、無可奈何的眼神。
養父生前還收養了三個『闖天運』的棄嬰,大的女孩名石天儀,小點的名石天開,最小的名石天明。婆婆知道三個女孩,是哪些家庭遺棄的。公爹出事以後,她把三個女孩,一個一個的送了回去。翌日,婆婆懸樑自盡了。
四
吳嗣石被人從知稼軒裡趕了出來,住進了石家原來用來躉放農具雜物的兩間茅草屋裡。這時候,娘家沒有人同情她,母親遣人送來了一瓶滷水和一根繩子。放出話來說,石家已經沒人了。毛毛是兒娃子,有人要的,送給別人算了,你去死了這件事情就完結了。
曾經受過石家恩惠的人很同情她,有的人勸她改嫁,她只是搖頭拒絕。因為那時候,她肚子裡已經有了身孕。她不能死,她得把孩子生下來。誰說石家無人了,毛毛和她和肚子裡的孩子不都是石家的人麼。無論多麼艱難,她都得活下去,為石家撐起這個家。
「你啷格還不死,」一次母親看見她惡狠狠地說。「你活起不是現眼現報麼?」
「我為什麼要死,我又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吳嗣石回答說。「石家的人都沒有了,你還活起幹啥子。」古月香說。「你曉得現在有多少人,憎恨地主富農?你現在的成份是地主,你默禱你還是好人。政府有明文規定,只要是地主富農和地主富農家裡的人,就都不是好人,你還是各人死了乾淨!」
吳嗣石說:「我不曉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反正我沒有做過壞事情。」母親的語氣有些緩和,說:「女啊,這是你的命哦,不然在你去闖天運的時候,怎麼會陰差陽錯的被老地主碰上?不然為什麼你剛嫁進他家,還沒有過幾天舒服日子,你男人就被槍斃了呵?現在你又怎麼會成地主婆呢?這不是命中注定的是什麼?還是死了乾淨哦。」
吳嗣石說:「在家裡我過的什麼日子,在石家我又過的是什麼日子,我自己心裡有數。人可不能恩怨不分,我已經嫁進石家了,活著是石家的人,死了是石家的鬼。有啥子事情我自己頂著,不會連累你們的。政府要來殺我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反正我不會自己去死的。」
「你頂吧,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這是母親臨走時給她丟下的話。快三年了,養父收養的三個妹妹,不知被婆婆送到哪裡去了。她知道被送回去的三個妹妹不會有好日子過,疼她們當初就不會把她們往河裡丟了。她想去找她們回來,可又不知道她們在哪裡。
孤兒寡母的日子難過,現在又多了兩個嬰兒,艱辛的日子可想而知。但無論如何,自己也要撐起這個家,也要把幾個孩子撫養成人,這是她心裡暗暗下定的決心。
五
動物都有母愛,都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孩子。人世間沒有幾個女人,不憐惜弱小的生命,更沒有幾個女人,不疼愛自己的孩子。吳嗣石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撫摩嬰兒粉嫩的臉蛋,一股柔情從心田升起,多可愛的孩子呵……
「媽媽……媽媽……哪來的娃兒?還是兩個!」毛毛歡天喜地的問。跟在身後的盛成厚說:「我媽媽生的,你媽抱回來喂起,二天給你當媳婦的。」二毛說:「我要媽媽,我不要媳婦。」毛毛說:「我要媳婦,我要媳婦,你不要我兩個哈要。」吳嗣石故意逗趣毛毛說:「你拿媳婦來做啥子?」毛毛說:「陪媽媽睡覺覺。」盛成厚說:「你只可以要一個,不許要兩個。」毛毛說:「我就要兩個,關你屁事。」盛成厚說:「她們是我妹妹,怎麼不關我的事?」毛毛說:「就不關你的事。」盛成厚說:「就關我的事。」兩個孩子爭吵起來,吳嗣石笑著對盛成厚說:「你是哥哥,怎麼和弟弟吵呵。」盛成厚歪著脖子對毛毛哼了一聲,說:「二天你欺負她們小心我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