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衍之所以會答應定通所請,作了前往虻山的血泉假使節,倒並不全是在血泉覆滅之後乞降受命的識時務之舉,恪盡臣節是愚忠,更何況在鬼皇和鬼相淪為階下囚後魔功法力的損弭使慕容衍越發清醒起來,為這樣驕妄荒昧的主上和奸佞狡詐的權臣去殉葬,根本就是可笑而沒有任何意義的,那一場自以為得計的侵伐之戰就是明證。
相比之下,新任鬼國之主的裂淵大力王在慕容衍見識了其無上冥思道法力後,稱歎敬畏之餘又別具嚮往之意,正如他為人時節鮮卑族勇士的本心,追隨真正的強者才是天地至理。既然好不容易擁有了再具靈知的魂魄,為什麼要毫無意義的捨棄?為什麼不能改換門庭再大有作為一番呢?恰好對方也似乎很需要自己歷戰之軀的英靈奇魂。
定通的勸說談不上一拍即合,卻也順理成章的最終達成了效果,而張琰的加入也並不意外,他還尋思著去找尋那個殺害自己的虻山嗷月士,儘管慕容衍說過嗷月士早在饗食之宴那一天化身魔狄,並且已被千里騏驥明正典刑,可對慕容衍素有戒心的張琰又豈會輕信?兼之他還懷著監視慕容衍的意思,所以慕容衍也就心知肚明的讓張琰一併隨行了,讓他用自己的眼睛來一探真假,順便也用血泉煉魂之法,給張琰作了最好的偽裝,現在的張琰看起來,便十足十就是昔日絕劍的模樣,美其名曰還是慕容衍的隨身近侍,陣前先鋒。當然,慕容衍在發現此行的使團中竟然還有那位念茲在茲的俏美冷媚的女精靈,那簡直是喜出望外了,張琰的小小齟齬直如風輕雲淡,何足縈懷?
……
思緒隨著層出不窮的戰局而在變化著,慕容衍此刻倒拋卻了繾綣之想,把精力都集中到了天靈鬼將身上。不遠處是天靈鬼將與千里騏驥的大戰一觸即發,他卻在玄風激盪之中漸漸感悟。
血泉煉魂之術而成的鬼靈,並不是看修為時日的長短而斷高下,卻是從厲魂本身的沖煞魂靈之氣而定根本,換言之,就是真正矯然卓絕之魂才能進入極巔超凡之境,頗有些天賦異稟的意味。所以鬼皇以不到百年之魂卻駸然勝於數百年為祟的鬼相,慕容衍弱冠即亡,距今不過三世,卻在成為殘靈鬼將後列於同儕之上。
仔細想來,慕容衍才醒覺,天靈鬼將是殘靈九將中最晚煉魂而生的那個,也就是近幾年天地日月風雨水火瘟的九將名號才傳了出來,可是那天靈鬼將一向只聞其名,少見其身,倒似是血泉中最特立獨行的一個,不從鬼皇旨意宣調,不服鬼相矯詔管制,便是那屈指可數的血泉中晤面,慕容衍也覺得天靈鬼將只是對自己頗有另眼相看之意,對另幾個鬼將則是極為漠視倨傲,倒令那幾個敢怒不敢言。
以前不知緣由,現在慕容衍卻已豁然開解,那是因為自己和他一樣,在煉魂之後憑借自身的英靈神識,從而恢復了自己真正的記憶,沒有完全受鬼相的鬼蜮伎倆擺佈。區別就在於自己到底還是遜色於鬼皇鬼相一籌,縱有本憶,卻多少還是被他們蒙蔽了本心,而天靈鬼將則在覺醒後乾脆就採取了自行其是的做派,一方面假意對鬼皇臣服,只作了個閉關修煉,駐守外藩的諸侯王,一方面則向鬼相明確表達了分庭抗禮的意思,鬼相無可奈何,鬼皇卻自以為海納百川的聽之任之,直到最後才發現事實上已經完全失去了對天靈鬼將的控制力。
推測出了天靈鬼將的真身,慕容衍又是感慨不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天靈鬼將為人之時的戰死恰與他那慕容一系也有著直接的關係。
座下朱龍馬,左手雙刃矛,右執金鉤戟,馳騁如電,嘯傲縱橫,衝陣摧敵若戰神臨凡,似這等烈烈英絕雄風,近百年來獨此一人。以一千孤旅力撼鮮卑慕容數萬大軍,竟打得從無敵手的燕國鐵騎丟盔棄甲,傷亡慘重,連敗十陣;打得大燕名將慕容恪亦是一度狼狽不堪,若非此人馬疲力盡,糧竭勢窮,只怕還當真讓他殺透了重圍而去。即便落敗被擒,身死前那一句「天下大亂,爾曹夷狄**之類猶稱帝,況我中土英雄,何為不得稱帝邪?」煌煌凜凜,壯絕千古。戰時不共戴天,慕容氏嘴上自是恨的咬牙切齒,可心底裡卻也不無敬佩之意,及至其人薨歿,草木皆枯,蝗群大起,更令其時的大燕國君慕容俊震恐不已,只道天神英靈未絕,故致此等異象,乃親往弔祭,賜其人謚號:武悼天王。
(按:武悼天王冉閔,其事其行現已紛傳沸揚,真偽相間,莫衷一是,筆者再不贅言,因其《殺胡令》為後人偽作,故本文不予引用,乃取其驍勇善戰之典故,客串天靈一將,小說家言,識者自斷矣。)
慕容衍自復本憶後,對血脈一系倒是極為掛念,武悼天王戰慕容之時他雖未親歷,卻也多有探聞,卻沒想到這位武悼天王竟成為了自己的同僚,似此等矯烈英魂,自然不是鬼皇和鬼相之輩所可駕馭的,但疑問在於,他脫出血泉,自立為王也就罷了,卻為何要與闃水同作一路,倒對虻山兵戈相向?
閃念之間,天靈鬼將的烈魂雙刃已經盪開千里騏驥身形,千里騏驥懸於半空,飄若紙鳶,這次不像第一次交手,沒了朱龍鬼馬的天靈鬼將,其罡氣倒愈加的雄渾霸道,使千里騏驥只辦得躲避閃躲,頓處下風。
茹丹夫人見勢不妙,忍不住將靈蛇噬尾飛匹長練般疾捲而來,只求阻得天靈鬼將一時半刻,換來千里騏驥進退餘裕之境,這一幕觀戰的池棠自是熟悉之極,說起來自己還因此被害得項下遺創,幾乎成了驚弓之鳥的凡俗庸人,不過這一招在月夜刺君時節固是當者披靡,無往不利,卻在此刻全沒了效用。
靈蛇噬尾還未及天靈鬼將面前,便已在罡烈玄勁的沖蕩之下失了準頭,倒好像自投羅網似的直落到天靈鬼將身側,天靈鬼將看也不看,左手烈魂雙刃就勢一拖一提,右手噬魂鉤戟一絞一割,便聽茹丹夫人一聲淒厲慘呼,半截蛇尾飆著血花飛向了半空。
回想上一次如是救援千里生,茹丹夫人便被大力將軍的冥思道玄力震得受了內傷,這一次更慘,天靈鬼將輕鬆揮灑之間,就斷了她九尾之一,九尾連心,劇痛難當,茹丹夫人慘呼之下,一向艷美絕倫的面孔上竟也隱隱現出皴鱗之像,紅艷艷的分岔舌信快速的吞吐一閃。
「退下!」千里騏驥情急大呼,「你不是他對手!」身形一轉,轉眼飛近,袍袖鼓脹如翼,逕向天靈鬼將當頭襲來。
天靈鬼將對茹丹夫人只傷而不斃,本就是為了誘千里騏驥近身,現在正中下懷,口中冷笑:「都雄才大略的當了帝王,卻如何還是這般兒女情長?」嘴上說話,手裡絲毫不慢,噬魂鉤戟轉刺入千里騏驥的袍袖,烈魂雙刃卻從另一邊反撩而上,對準了千里騏驥的脅下要害。
罡風若天雷擊撞,霹靂震響連綿不絕,天靈鬼將身形一頓,只見無數黑色氣流像蝌蚪般在他全身密佈交錯,而後紛紛炸裂,勁氣噴溢四下,竟掀起了狂風陣陣,茹丹夫人立身不穩,總算劇痛稍抑,掙扎著向後退避開來。
本是勢在必得的烈魂雙刃到末了也被卸去了力道,不曾透體而入,只在千里騏驥的袍服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半爿如雪白襟在勁風中翻旋遠去,千里騏驥縱身落地,卻又晃了幾晃之後才穩住身形,胸前衣袍碎裂,露出了肌膚細膩,體格精健而不碩壯的大半個上身,一個疤痂交縱的創口頗為醒目。
千里騏驥暗暗呼出一口濁氣,只覺得胸中氣血翻騰,煩惡難當。天靈鬼將果然了得,在自己全力施為的破體罡氣之下竟是巋然不動,而自己舊力方去,新力未繼,只能先自調息,現在就看剛才這一招破體罡氣能給天靈鬼將帶來多大的消耗了。在這般緊張的局勢下,千里騏驥甚至沒有忘記看了茹丹夫人一眼,見她雖失一尾,但畢竟尚無性命之憂,又相勢識機的退到了罡風波及的範圍之外,便先放下大半心來,再轉眼去看天靈鬼將時,卻發現霹靂雷爆之聲戛然一止,黑色氣流消弭一清,罡風玄勁倏爾一頓,倒好像是時間在突然間靜止了一般,身後兩軍廝殺的聲音又漸漸變得清晰。
惡戰還在進行,千里騏驥卻無暇去看上一看,他現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天靈鬼將身上,他的破體罡氣已經施發完畢了。
天靈鬼將鉤戟朝天,雙刃斜提,身形一動不動,鬚眉竦然的金色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怔默少頃,忽然一笑:「破體罡氣,果然不凡!」雄壯的身體震了一震,又向後退了一步,甲冑鏗鏘作響,現出了一道道皴紋,零星的甲葉碎片叮叮噹噹的向下掉落。
池棠悄悄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是交手拚鬥已畢,可以他如此高明的眼力,也仍然看不出誰勝誰敗,韓離倒是偷偷旁觀了一下眾人的表情,坎吉和那些條枝武士形貌的賽倫族人一直是那種泰山崩於前猶不色改的淡定神色,也可能是他們黝黑的膚色掩蓋了臉上那種細微的表情變化;倒是盈玉沉著臉似是有些焦慮之狀,至於那一向舉止動作誇張的喀忒斯此時大張著嘴,一副瞠目驚舌的模樣。
慕容衍不得不承認,僅從剛才這兔起鶻落的幾下交手來看,這位雄烈赳赳的武悼天王確實不在鬼皇之下,能夠在血泉中得享天王之稱也算得實至名歸,而既然不在鬼皇之下,那也就是與裂淵大力王在伯仲之間,想那裂淵大力王在連番不利的情形下,兀自以寡擊眾打得千里騏驥疲於招架,那麼此時此刻的千里騏驥又當如何抵擋?但是看剛才那一幕,他兩個似乎仍是未見高下,千里騏驥又如何能有這般實力修為?
天靈鬼將再次將噬魂鉤戟向地面一駐,階石開裂中,他的甲葉也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牽引,停止了掉落,然後他抬起頭,先看著千里騏驥沉定安素的臉,視線又緩緩下移,最終盯在了那胸前的創疤之上。
「這是那位大力將軍給你留下的印記吧?」天靈鬼將晃了晃腦袋,好像是一頭雄獅在振威欲吼,「我聽說過那一戰,可如果那時候你有今天這樣的力量,就不會受此一招。也就是說,你在篡位之後,功力又有了提升,雖然未能達到冥思道之境,卻也是極為接近的了。」
「冥思得道,談何容易,吾輩聖靈自得天地造化之氣以來,不下千萬年,可修成冥思道的仍然是屈指可數,孤苦心孤詣,乃以大力將軍成就之法欲窺門徑,仍是再難精進,漫說難望大力將軍之項背,便是如鬼族天王閣下,孤也只能竭盡全力,不過暫成御衡之勢。」
「所以我在調息,你也在調息,但是你的成名絕技我已經領教過了,好一招破體罡氣,我化解的不易,然而我不需片刻,便可有再戰之力,到那時,這破體罡氣對我可就不管用了,我倒是很好奇,是什麼讓你還能如此成竹在胸?繼續故技重施?還是有什麼別的方法?」天靈鬼將說話的時候,皴裂的甲冑就已經開始神奇的復合,這表明他因抵受破體罡氣而損耗的玄力正在恢復。
「那不妨再試試?」千里騏驥微笑,不過落在天靈鬼將眼中,這微笑分明有些故作從容的勉強。
於是,天靈鬼將忽的把手一攤,噬魂鉤戟和烈魂雙刃轉眼間消失無蹤,他的笑卻是貨真價實的輕鬆:「不打啦,不打啦。我就是測測你的虛實,順便還有些一會天下高手的見獵心喜,你不錯,著實不錯,放眼伏魔道,能與你較量的不超過三個,但你還沒到縱橫無敵的境界,所以我可以放心的把你交給我的朋友去解決,哦,不要誤會,這不是輕慢於你,而是你在今天必須死在他的手上。」
說不是輕慢,可這不是輕蔑藐視又是什麼?千里騏驥怒極反笑,眼瞳一緊:「孤倒成了俎上魚肉了,任誰都想來切一刀麼?你那位朋友又是誰人?」
清越舒朗的聲音從千里騏驥身後響起,伴隨著一陣冰涼刺骨的寒風:「不才闃水聖王郎桀,見過虻山千里騏驥王陛下。」